第617章 凤凰于飞(十六)-《大明望族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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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只听温润如玉的沈二爷冷冷道:“人不必带回来,灌了哑药,男的打断双腿,女的折断右手,卖去南边儿盐场做工。多卖几家,不要卖在一处。”

    盐场做工本就是让人活活累死的差事,便是能从盐场挣出一条命来,断手断脚也是断了日后生计,只怕更是生不如死。

    金橘骇得浑身发抖,如看着修罗恶鬼一般惊恐看着沈瑞。

    听得李昌家的应声要走,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,忽然凄厉尖叫一声,发疯的喊道:“二爷开恩!二爷开恩!我说,我都说……”

    沈瑞却已站起身来,边向外走边冷冷道:“这样愚蠢拙劣的计策还用你说什么?叫你来就是让你听听,背主的奴才,家人会是什么下场。”

    金橘一呆。

    又听得更冷的声音:“至于背主的奴才,自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。”

    金橘猛回过神来,顾不上手脚还被捆着,奋力的往门口、往沈瑞离去的方向扑过去,重重摔在地上也仍是蛹动着,嚎得几乎不是人声,“二爷!二爷!奴婢知道错了!二爷开恩!二爷!都是蒋姨娘骗我……”

    沈瑞出了小北院,喊来长寿,却道:“把那个叫金橘的捆结实了,蒙了眼堵了耳封了嘴,等下衙后给杨家送去,亲自交给杨大人。”

    他只是杨家的女婿,不能越俎代庖处置杨家下仆。固然可以要人过来,杨廷和也不可能不给,但到底会让杨廷和不快,翁婿之间种下隔阂。

    况且,光处置下人有什么用,蒋姨娘这摆明了是要杨恬的命!他岂能放过这个老虔婆!

    那是岳丈的小老婆,他这女婿更不好先动手,且先看岳丈的手段。

    当然,若是他们不能给恬儿一个满意的交代,也别怪他不讲情面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回到上房,沈瑞便守在杨恬身边。

    一时张会带了太医来,因着急,马车疾驰,倒把老太医颠了个七荤八素,但原是给杨恬看过脉的,知道这是帝师的千金,又是天子亲自吩咐自己过来,便也不挑理。

    略一休整,老太医便来为杨恬号脉,又看了面相,老太医面色便凝重起来。

    他原是熟悉杨恬病情的,虽不见好转,却也勉强还算平稳,怎会突然这样恶化?!

    老太医又将杨恬左右手诊了一回,才出来到西厢,请了刘大夫和董婆子过来,问了情况,眉头渐渐拧成疙瘩。

    沈瑞瞧着老太医面色,跟着一阵阵的揪心,忙长揖到地,请老太医救命。

    张会也在一旁帮腔,好话连连。

    老太医却叹了口气,摇头低声道:“原就是肺气不足,心脉受损,气血两亏,强靠药力维持。如今急怒攻心,虽未呕出血来,这淤血却是堵在内里,更伤五脏,肝木横逆则克脾土,这脾胃损伤是以药也难以下咽……”

    好一篇子话说下来,竟是杨恬已有了灯尽油枯的迹象。

    “若是尚能咽下药去,拔出淤血,或者还有一线生机。如今……”老太医这一生惯看生死,不知道与多少人家说过这样的话,可每次开口依旧是十分艰难。然再艰难也仍得道:“或是备下寿木,冲一冲?”

    “太医……”沈瑞声都有些颤了。

    巨大的恐惧袭来,他的心骤然缩成一团,几乎无法支撑全身的血液流动,他踉跄两步,近乎站立不稳,只觉周身都冻僵了一般。

    再一次面对深爱的人离去,沈珏,嗣父沈沧,如今到了恬儿吗……

    “太医……”他艰难的吐出两个字。可也,只能吐出这两个字来,他忽然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。

    张会也是心下难过,一把扶住沈瑞,向太医抱拳道谢,又请太医略等等,便拽着沈瑞出了西厢房。

    沈瑞有些浑浑噩噩,脚下一脚深一脚浅,张会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,他的脑子却都冻僵住了,一句也听不懂。

    忽然有个小丫鬟冲进他的视野,“二爷,姑娘醒了!”

    沈瑞好像这才找到了自己的魂儿,一把推开张会,竟是越走越快,最后直接跑进了屋里。

    杨恬倚靠在引枕上,看见沈瑞快步跑进来,慢慢绽出个苍白的笑容。

    沈瑞深吸了口气,也回了个笑,却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。

    他两步到了窗前,抓了杨恬的手,放软了声音道:“你醒了?我……”

    杨恬却抬手挡住了他的唇,低声道:“二哥,你不必哄我,我都知道的。二哥,你不能没有嫡子,我也……不能再拖累了你。”

    沈瑞心下大恨,直想将蒋姨娘千刀万剐,他沉下脸,厉声道:“别浑说!怎的你就信旁人挑唆之言,偏不信我说的话?”

    杨恬摇了摇头,叹道:“我知道她是挑唆。但她说的也是实话……”

    “知道她是挑唆哪里还有实话!”沈瑞扳起她的脸来,再次柔声哄道:“恬儿,好恬儿,咱们不能中了她的奸计,咱们得好好的,她盼着咱们不好咱们就偏要好好的……”

    杨恬直直的盯着沈瑞,因消瘦,越发显得她眼睛大了一圈。

    这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,泪水却满溢出来,断线的珠子一般,一颗、一颗,滚落下来。

    “二哥……”她轻声道:“我好不了了。便是这肺病好了,体寒也好不了。二哥,你不能没有嫡子。”

    泪珠儿砸在沈瑞的手上,滚烫如油,烫得沈瑞钻心的疼。

    “别浑说!”他一把将杨恬揽进怀里,“别浑说!你怎么就偏偏要信那些挑唆的话!怎么就体寒了?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孩子……”

    可是他心里明白她的意思,她是在替他考虑,顾及他嗣子的身份,怕他难做。

    他越是明白,就越是心如刀绞,直想将杨恬按到血肉里去,把自己的生命给她一半儿才好。

    杨恬缓缓伸出手,也环住了他的背,使尽了平生气力。

    她也想不放手,老天啊,她有多心悦他,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念想,一次又一次筹划着以后的日子,可……她也得能争得过命啊。

    “恒云……”她第一次唤他的表字,“这些时日,我欢喜极了。能与你这般住上这许久,我已无憾……”

    “恒云,再陪我几日罢,等大哥娶了大嫂过门,府里接我回去,我便……不再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浑说。”沈瑞紧紧抱着她,那么多那么多情话,却是都噎在嗓子眼里,一句也说不出来,剩下的,只有一遍遍重复:“没事的,不要浑说。不要浑说。”

    张会在正房门外来回踱着步子,不住叹气。

    忽然那边急匆匆过来个媳妇子,站在门口就喊林妈妈,“老姐姐回禀二爷一声,那个陆二十七爷的丈人来了,那个真人,要见二爷。”

    陆二十七郎老丈人那点传奇,张会这样爱热闹的人怎会没听说过,这位天梁子真人张会也是见过的,当下便顿住脚凝神听着这边的对话。

    陆二十七郎的娘子张青柏也来过几次,颇得杨恬喜欢,林妈妈也是熟悉的,听闻是张青柏的父亲,不由皱眉道:“二爷这会儿正在同姑娘说话呢,且不得空。张真人怎的寻到这边来了?还是请回府里去吧,二爷得空再去……”

    那媳妇子正是李昌家的,她一跺脚,道:“就是有急事我才来禀的,那真人,那真人说给杨大姑娘送丹药来了。”

    林妈妈黑了脸,“这都什么时候了!裹什么乱!”

    李昌家的却是个最信神佛仙道的,犹豫着道:“万一……有用呢。”

    张会听得真切,忍不住插口道:“领去前院会客厅,我来见见。”说完也不等两个仆妇反应,便径自熟门熟路往前院会客厅去了。

    林妈妈无法,张二公子既说了,也只得催李昌家的先去,自己回屋想去禀报,却微微挑帘就见两人抱在一处,她这脚便迈不进去了,一时尴尬不已。

    林妈妈想着左不过张二公子也是过去了,二爷晚会儿知道也没什么,多给他们二人留点时间吧,便悄悄又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过了约莫盏茶功夫,却是那张二公子风风火火回来了。

    张会自不好进上房,也不叫仆妇丫鬟通禀,只站在院中高喊沈瑞的名字。

    杨恬听得声音,不免窘迫起来,撒手推了推沈瑞,低声道:“你还不快出去。”

    沈瑞情绪被打断,心里五味陈杂,拍了拍杨恬后背,道了句“稍等我片刻”,便起身出来见张会。

    张会托着个青瓷小瓶,往前一递,压低声音飞快道:“那个天梁子,送了一瓶丹药来,说他听他女婿说杨姑娘这边不太好,赶过来送丹药。”

    沈瑞也黑了脸,也是一句:“他裹什么乱!”

    张会却摇头认真道:“没准儿真有些道行,不然这样情况,哪个骗子敢真往前凑?”又低声道:“你别不信,先前宫里也是养着许多真人的,几位万岁爷都是吃过丹药的。”

    沈瑞心下冷笑,明朝吃丹药死的皇上还少吗?这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,便只道:“秦皇汉武哪个长生了?”

    张会皱眉道:“那怎么一样,这是治病的丹药又不是飞升的。”他见沈瑞转身就要走,忙拉住他,急道:“都这种时候了,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呗……”

    见沈瑞怒目瞪向他,他也知道死字说得犯了忌讳,自己拍了自己嘴一下,又道:“我也不瞒你,魏太医可是宫里最好的太医了,你这些时日不也没寻访到更高明的神医?魏太医刚才已是和我说了,左不过这几日!有病乱投医,你便试上一试,便是不成,也没遗憾了,成了岂不是神仙保佑!”

    沈瑞无动于衷,冷冷道:“不吃尚还有几日,吃了,只怕,立时三刻就……”

    他收了口,拱了拱手,“多谢二哥,这个还是免了。”

    张会见劝不动他,也不再多说了,把药瓶子往他手里一递,道:“左右都是你来做主,这丹药是人家给你的,我去退也不合适,回头你自己退吧。我去问问魏太医,看看可还能开什么方子。”

    沈瑞攥着瓶子,心下一默,太医已是不愿意开方子了,那便……真是没得治了……

    他望着眼前随风微动的薄绵布帘,忽就一阵阵的茫然起来。

    内里又传来杨恬的咳声,他醒过神来,快步进屋,只见杨恬咳得透不过气来,脸上涨红,眼角泪光闪闪,手上青筋暴起,极是难过。

    他抢过去抚胸拍背,好一阵子,杨恬才缓过来,无力的靠在他身上,大口大口喘着气,似想说什么,却是一时气短,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沈瑞将她轻轻揽在怀里,一下下轻拍着她后背,目光却不自觉落在锦被间那瓷瓶上。

    方才他着急安抚杨恬,手中这瓷瓶就顺手扔在床上。

    普通的青瓷瓶子,没有任何装饰,泛着自然温和的光泽,软木塞子用最普通的红布包着,细线一扎,留着短短的缨。

    再寻常不过,再普通不过,随便走进药铺,就能看到成药柜上一排排这样的瓶子。

    但这里头装着什么?真会是救命的丸药?

    他心爱的人在他怀里,吃力的呼吸着,每一声喘鸣音都带走一份生机。

    每一声喘鸣音都像是痛苦的嘶喊,每一声喘鸣音都像锯子一样割着他的心。

    她身上难受一分,他心里更难受十分。

    “试上一试,便是不成,也没遗憾了”他想起张会的话,不禁有些动摇。

    试一试,便没有遗憾了。若真是救命的药,不试,是不是抱憾终生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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