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1/3)页 礼圣在铺子这边喝过了一碗酒,问道:“怎么说?” 老秀才笑得整张老脸都皱在一起,道:“机会难得,容我忙里偷闲,稍微再喝会儿,皇帝不差饿兵嘛。” 如今文庙和功德林那边,如今其实都是老秀才在主持大小事务,说句“忙里偷闲”,不算过分。 礼圣犹豫了一下,还是提醒道:“记得别做得寸进尺的事情,文庙拿你没办法,我就找陈平安。” 极少有人,能够让礼圣如此额外“提醒”。 毕竟与他们,礼圣的道理,都是讲得通的。 老秀才埋怨道:“这话就说得多余了。” 外人还在呢,多少给我点面子。 礼圣说道:“那就劳烦文圣给句准话,我不希望下次文庙议事,陈平安第一次主动跟文庙这边开口求情,就是帮着自己先生收拾烂摊子。” 经生熹平之所以喊来自己,还不是担心老秀才一个冲动,就谁都拉不住了。 老秀才正色道:“这点道理,我岂会不懂,只有学生做事先生兜底的道理,哪有先生做事学生兜底的道理。” 礼圣说道:“好好喝你的酒。” 老秀才拍胸脯保证道:“好酒当然要好好喝!” 礼圣一走,老秀才便翘起二郎腿,卷起袖子,准备开喝。 一个才四十岁出头的年轻人,就能够与一位万年道龄的蛮荒旧王座大妖,在一张酒桌上,谈买卖,翻旧账。 青衫斗笠客,意态闲适,谈笑风生。 不管他说了什么,仰止都得认真听着,还得好好思量,反复思量,希冀着嚼出些余味来。 对老秀才来说,有这么一碟佐酒菜在,天底下随便一张酒桌,都是好酒。 老秀才端起酒碗,抿了一口酒,顿时眯起双眼,缩起肩膀,打了个激灵,笑开了花。 喝酒真那么有意思吗?光喝酒当然没啥意思,是喝酒桌上的人,是喝酒桌外的事。 见那身为朝湫河婆的小姑娘,她数次欲言又止,老秀才便笑问道:“是有什么想问的?尽管问,酒桌上无身份。” 老山神又开始使眼色,提醒甘州别瞎说话。 甘州一向是藏不住话的,“文圣老爷,你怎么跟文庙里边的挂像一点不像?” 之前听说文圣恢复了文庙神位,她曾经偷溜出去一趟,去过一次郡县, 文庙当然是要去的,画像上边的文圣,是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,貌耸神溢,与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矮小老人,当真半点不沾边。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:“这就得怪吴老儿的画技不精了。” 小姑娘趴在桌上,好奇问道:“那绣虎崔瀺,当年好好的,为什么会叛出文圣一脉啊?” 老山神已经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了。 就连仰止都不得不咳嗽一声,提醒这个小姑娘别太放肆。 老秀才倒是半点不生气,看着酒肆外边除了山还是山的荒凉景象,高高低低,层层叠叠,沉默片刻,老秀才笑了笑,缓缓道:“当学生的,被先生伤透了心,聪明人骗不了自己,又不愿与先生恶语相向,就只好一声招呼都不打,默然离去了。” 何谓遗憾,不可再得之物,不可再遇之人,就是遗憾。 老秀才捻须不语,叹了口气,拿起酒碗,喝了一大口酒,用手背擦拭嘴角,“我们的言语,既会千山万水,迷障横生,也能铺路搭桥,柳暗花明。故而与亲近之人朝夕久处,不可说气话,不可说反话,不可不说话。” 龚新舟由衷赞叹道:“文圣此语,真是颠簸不破的至理了。” 老秀才笑道:“是我那关门弟子的心得感悟,我不过是借来用一用。” 龚新舟见风转舵道:“难怪陈隐官能够成为文圣老爷的关门弟子。” 老秀才连忙摆手道:“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,是我好不容易才拐骗来的,因为他很挑先生的。” 老山神只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妙,不愧是三教辩论没输过的文圣老爷。 甘州又问道:“都说皇帝爱幺儿,文圣老爷也是吗?” 因为少女河婆想起了先前那个外乡人,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读书人啊,更像是个混江湖,惯会黑吃黑的主儿。 一个晃手掌的动作,只用一句话,就把梅府君给镇住了。 老秀才微笑道:“我学生弟子本就不多,不算特别偏袒谁,各有偏爱吧。” 自己的学生,几位入室弟子,再加上茅小冬他们,一个个学问当然都是极好的,无需多说什么。 早先问剑一事,有左呆子。问拳一事,有君倩。后来布局者,有崔瀺。破局者,有齐静春。 那么作为小齐代师收徒的关门弟子陈平安,可谓是师兄们各自所长的集大成者,当然现在可能还有些差距,但是未来如何,是很值得期待的。 只说如今,谁见到陈平安,会去质疑一句你就是谁谁谁的师弟?会质疑一句你就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? 学生们实在太好,太过优秀,当先生的除了欣慰,还会有些惭愧。 甘州觉得文圣老爷说了句场面话,跟自己打官腔呢,不太爽利,小姑娘便喝了口闷酒。 老秀才捻须而笑,望向铺子外边的荒凉景象,一般景象,两种心情,便是两种风姿,大概这就是人心与修行了,任你远古神灵再神通广大,是绝无此心此想的,铁石心肠,不由自主,岂不悲哉。 浩然九洲,事死如生,故而多土葬风俗。而众生头顶的那片浩瀚星空,大概就是一座水葬坟场了。 老秀才很快收起这些思绪,笑道:“龚老哥,能否将那皕剑仙印谱借我一看?” 龚新舟赶忙从袖中掏出那本印谱递给文圣,惶恐道:“当不起,当不起老哥称呼。” 老秀才打趣道:“这有什么当不起的,我不也经常被人喊老。” 龚新舟点头如捣蒜,已经满脸涨红,语无伦次,“小神与有荣焉,与有荣焉。” 老秀才一边喝酒,一边翻过书页,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,看到了陈平安的那方钤印,会心一笑,将印谱交还给龚新舟,“好好珍藏,以后哪天龚老哥升了官,能够在山上学那梅鹤开辟府邸,照例可以与你们当地书院讨要一物,要我看啊,那些出自文庙的圣贤书籍,终究都是死物,龚老哥何必舍近求远……” 龚新舟沉声道:“小神必须好好供奉起来,作为镇山之宝。” 老秀才思量片刻,喝了两碗酒,才思如涌泉,兜不住了,望向龚新舟那座山头的山神祠庙,慢悠悠吟哦两语。 谁家好山,我愿为邻,山气挽日夕,飞鸟结伴还。满目奇峰最可观,邀君共风光。 壁立千仞,峰擎日月,秀极破青天,举手近日月。撑持天地与人看,为我开天关。 祠庙内那尊彩绘泥塑的山神像,一时间金光灿灿,酒铺这边的龚新舟立即站起身,与文圣作揖行礼,如领法旨。 这就是文庙功德圣人的口含天宪。 要是在那老秀才合道所在的三洲之地,只需一句话,便可以拔高山水神灵的神位,瞬间抬升金玉谱牒的品秩。 老秀才赶紧抬手虚按两下,“别客气,小事一桩,又没有抬升龚老哥的神像高度,我只是美言几句,惠而不费的小事。” 毕竟是在中土神洲,是亚圣合道所在,老秀才不宜越界行事。 老秀才看了眼朝湫河婆,只有替老山神高兴的心情,并无艳羡或是嫉妒,老秀才暗自点头,便斜瞥一眼仰止。 仰止立即心领神会,以心声说道:“我愿意收取甘州为不记名弟子,为她传授几种水法。” 老秀才笑道:“在这道祖炼丹炉遗址之内,偏有一位河婆怀揣着一柄蛇盘镜,又与你仰止朝夕相处,这要是都不算道缘,什么才是道缘,先前陈平安提醒你此事,你估计还觉得是强人所难,不太当回事。你就没听过一句‘物有本末,事有始终’?你就不想想,为何礼圣会将你拘押在此,偏偏不太过限制你的自由,是为了什么?” 老秀才说到这里,在桌上画了一个圆,“阴阳交替如圆圈,人事循环似蛇盘,你这几年,只顾着怨天尤人,道心黯淡,却不知礼圣对你是给予一份不小善意的,他希望你能够在此,别开生面,另辟蹊径,不在术法而在道心一途,走上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,那才是十四境的真正契机所在,不再只是依靠侵占身外物作为破境之路,你就没有仔细想过一事,你们这些蛮荒王座大妖,为何相较于其余三座天下的山巅修士,因为天生命长,跻身飞升境如此容易,到头来跻身十四境却如此之难,症结所在何处?” 老秀才笑道:“一来是要还债的。再者因为你们炼就人形,其实却不像人。刘叉在这件事上,就要比你们做得更好,你们都觉得他是剑修的缘故,得天独厚,其实不然,只因为刘叉的道心,早已与人无异。” 仰止幽幽叹息一声,起身与老秀才施了个万福,她确实由衷感激对方的指点迷津,“谢过文圣点拨。” 其实这头旧王座,更是松了口气,终于不用担心,自己在这炼丹炉遗址内,突然某天就被某人给“炼”了。 老秀才摇头道:“我只是为你指出一条道路的方向,此后修行,依旧不会轻松的,看在酒水的份上,我不妨再送你一句话,功夫只在拗本性之‘拗’、熬道心之‘熬’这两字之上。” 仰止就像吃了一颗天大的定心丸。 老秀才与自己这般和颜悦色,想来以后在文庙那边,自己是不是就等于多出了一张护身符? 这些年,仰止在这边卖酒,就像置身于一场旱灾中,每天等着天下雨的滋味,并不好受。 这也是仰止为何愿意与陈平安做一桩买卖的原因之一,只要与这个当隐官的年轻人扯上点关系,那就等于与文圣一脉结缘了。 而文圣一脉的护犊子,几座天下都是一清二楚的。尤其是老秀才对关门弟子的宠爱,那真是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。 况且陈平安既然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,那么他就是那几个“怪物”共同的小师弟。 因为仰止很清楚,关于自己的当下处境,文庙陪祀圣贤当中,甚至在正副三位文庙教主之内,不是没有异议,如果不是礼圣开口,只说当初在海上与柳七联手将自己拿下的那位副教主,当初肯定会直接痛下杀手了。 不料老秀才又笑眯眯道:“还是那句话,行善有功,犯错有过,好好坏坏,都是要还债的。只说这改错补过一事,未必比跻身十四境轻松,劝你早早做好心理准备,免得将来怨我把你拐到沟里去。我这个人,被人骂,向来是唾面自干的好脾气,唯独受不了道路之上,世人的好意和善心,被强有力者,肆意践踏在泥泞中。只要被我瞧见了,我就会发火,我一发火,你就要后果自负。莫说是礼圣,就是至圣先师为你求情都不管用。” 反正礼圣不在,老头子又不知所踪,我喝高了说几句醉话咋个了嘛。 仰止听到了这番直白无误的威胁言语,她半点不恼,也不敢恼,不管怎么说,文圣都还是个恢复文庙道统的十四境大修士。 她主动起身,又给老秀才倒满了一碗酒,老秀才与她道了一声谢,然后笑道:“当泸沽酒和翻看杂书之余,还是要多读几本正经书,不要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字。” 仰止还能如何,只得点头称是。 青同先前确实给她留下了一大堆用来打发光阴的杂书。 朝湫河婆愣了愣,文圣老爷莫不是含沙射影,说我呢? 打小就觉得读书烦啊,天生的,文圣老爷你怨我,我怪谁去嘛。 龚新舟察觉到甘州的脸色,担心她误会文圣老爷,立即附和道: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心善为窈,美貌为窕,故而读书一事,足可为佳人增色。当然要多读圣贤书,这就叫性如白玉烧犹冷,文似朱弦叩愈深,所以文圣老爷就在《礼论》一篇中,有那‘清庙之歌,一唱而三叹’一语,振聋发聩,发人深省呐,与礼圣老爷的那句‘清庙之琴瑟,朱弦而疏越’,算是遥相呼应了,如今文人雅士之间的所谓诗词唱和,哪里能比,差得老远了。” 仰止听得直皱眉,老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,但是听这龚山神在那儿拽文掉书袋,酸不拉几的,真是听他一席话,白读十年书了。 老秀才便换了一种说法,笑道:“欲想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,读书而已。欲想更上一层楼,眼中无有三界五行,唯有书读完了,再无半点文字障。” 少女听得云里雾里,老山神在想着如何跟上马屁,唯有仰止却顿时神色凛然。 老秀才打算在酒铺这边喝过三碗酒就返回文庙,所以手上最后一碗酒,便喝得慢了。 世间聚散苦匆匆,一回相见一回老。 历史就像一只火盆,装着一堆有余温的灰烬。 所有的灰烬,都是已经被彻底遗忘的逝去之人,而那些火星,就是已逝之人却依然留在天地间的痕迹。 比如剑气长城的刻字,圣贤们的传世著作,白也苏子的诗词,各座山上祖师堂的挂像,名山大川之间的崖刻、石碑,年年有后世子孙上坟的墓碑名字……百年千年之后,所有依旧被后人嘴上心中挂念之古人故事。 仰止冷不丁冒出一句,“文圣收了个好学生。” “这等废话……” 老秀才停顿片刻,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,“再听一万遍,都不觉得烦啊。” 天事不可长,高朋满堂散若水。 第(1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