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他傅长陵喜欢秦衍,足足四十二年有余。-《琢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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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傅长陵垫在下面,秦衍整个人压上来,让他闷哼了一声。他来不及休息,便连忙翻身而起,一面给秦衍药,一面警惕打量着四周。

    他们是从上官山庄入的璇玑密境,此刻出来,也是上官山庄。

    傅长陵本担心无尸罗等妖物还会留在原地等他们,可他神识扫过后,便察觉了浓重的剑意,当今天下能有这般剑意的,只有一个人,那便是秦衍的师父,鸿蒙天宫宫主,江夜白。

    江夜白的剑意在这里,他自然已经来过,无尸罗这些东西,应该都被他清理干净。江夜白身为鸿蒙天宫宫主,可能等不了秦衍这么久,但也一定派了鸿蒙天宫的人在这里等候。

    傅长陵想明白,他忙掏了秦衍鸿蒙天宫联系所用的玉牌出来,忍着疼将灵力灌注进去,喘息着同对面道:“云羽,我和你师兄在上官山庄,他受伤了,你快来。”

    说完,他的灵力支撑不住,连对方回复都听不到,声音便散开了去。

    仅仅只是一个传音,傅长陵已经疼得冷汗涔涔,只是传音之后,他放心了许多。

    天上乌云渐渐凝聚起来,傅长陵知道,这是他的天劫。

    他在璇玑密境中结了丹,不管这个丹如今是什么样子,天劫都会在他出璇玑密境之后,第一时间降临。

    他艰难看了秦衍一眼,他知道,如果此刻他不走,秦衍怕是会被波及。

    他迅速做了决定,将口袋里还剩下的阵法全都忍着疼布在秦衍生下,而后为他喂了药,处理了伤口。

    等做完这一切后,他眼前已经彻底模糊下来。

    他佝偻着身子,按在腹间金丹之处,跪在秦衍边上。

    他想同他说什么,可天雷已经开始轰响,他再耽搁不得,他只能转头看了他一眼,随后便跌跌撞撞离开了去。

    他不敢走太远,他要找一个伤不到秦衍,又看得到秦衍的地方。一旦秦衍有任何事,他都能及时赶过去。

    纵然他也不知道,他该怎么赶过去。

    怀抱着这样的想法,他一路踉跄着往远处山头走去。

    走到山顶,他就可以看见秦衍。

    可是他才走到山腰,第一道雷霆便径直而来,直直炸在他身上,傅长陵一口鲜血呕了出来,他喘息着趴到地上,一时之间,竟没了任何起身的力气。

    但他不能放弃。

    他得去看着秦衍,他得确认秦衍没事儿。

    于是他又撑着自己起来,而后再一次被雷霆击倒。

    雷霆一路滋滋蔓延过他的肺腑,他一面像控制灵力一样控制着雷霆进入身体,一面继续往前。

    他要活着。

    他不断告诉自己。

    不管这是什么天劫,不管有多少人死在天劫里,可他都得活着。

    因为他有心愿未了,执念微消。

    他还不知道是谁害了秦衍,还不知道未来秦衍会成什么样子。

    他心里有一个要护一辈子的人,他绝对不能死。

    雷霆连绵而下,他一步一步往前,期初还能勉强行走,等下半程,他几乎是趴着上去。

    雷霆响了一夜,等天亮时分,他终于爬到了山顶,这时候,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血肉,几乎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的骷髅架子。

    他远远看着远方,远方鸿蒙天宫的人已经到了,他们似乎就地安营扎寨,看见鸿蒙天宫的旗帜在远处风中张扬翻飞,他终于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他就一直看着那边,就想看到那个人的影子出来一瞬间。

    雷霆砸在他身上,他已经痛得彻底麻木,他躺在地上,只有一个想法,那就是——

    不能死。

    他不能死。

    闪电接二连三,劈了大半夜后,最后一道游龙粗的闪电砸到傅长陵身上,熟悉的天雷加身的剧痛震得傅长陵整个人颤了颤,他知道已是最后时刻,控制着自己,强行运气,将天雷一路引领从灵根而过,周游全身,最后转入金丹,周而复始。

    天雷在灵根中行走,被金丹进化而过,对身体便是有益无害,但若中间有任何差池,天雷从灵根中泄走,那便会伤及周身,因此整个过程都要聚精会神,不得有半分马虎。

    “抱元守一,静心凝神……”

    傅长陵一面默念着清心诀,一面引导着天雷进入身体,眼看着天劫进入后期,他眼前开始浮现出一些过往的画面来,他知道,这是天劫中最后一个环节,心境测试。

    对于心无杂念的人来说,这一道心性测试没有任何问题,可对于如今的傅长陵来说,却是未必。

    他如今早已是心绪大乱,所有镇定不过是强撑。

    他感觉无数画面窜动而过,他都没有停留,他知道此刻他不能在任何画面上多想,不能让天道察觉他心境上任何缺失。

    他额头上冷汗开始大颗大颗落下,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闪过,直到最后,有一个人交错而过那一瞬间,对方忽地抓住了他的袖子。

    傅长陵停下了步子,一切忽地安静下来,傅长陵不敢回头,对方也没有,他们两朝着两个方向,唯一的交集,只在对方抓住他袖子那微弱的一点。

    “傅长陵,”对方低低开口,带着喑哑,“我疼。”

    傅长陵心头巨颤,他猛地回头,然而却见身后没有半个人影,周边一片黑暗。

    他一瞬间似乎什么都忘了,他开始疯狂奔跑,疯狂追逐,一个人狂奔在一条漫长的甬道上,也不知尽头。

    他觉得这条甬道有些熟悉,却想不起来是哪里。

    于是他茫茫然往前狂奔,走到了道路尽头,他终于看到了光亮。

    那是秦衍。

    他一个人,坐在小桌面前,他面前点了四角青龙含珠青铜灯,灯芯冒着一昧幽火。他穿着一身白衣,面上有些苍白。

    有人问他:“你用心头血点这么一盏禅灯做什么?他也不会感激你。”

    秦衍声音平淡:“我不求他感激,我只求他活着。”

    “我之情爱,与他无关。”

    说着,秦衍抬起手,覆在了那青铜灯的边缘。

    早已被摩挲发亮的边缘上,刻着一个人的名字,傅长陵。

    傅长陵突然觉得天旋地转,他一睁眼,就看见秦衍喘息着,跪在他面前。

    他双眼空洞,没有眼珠,周身经脉俱碎,腿骨扭成了一个诡异的曲度。他身上没有任何灵力,金丹已经没了,识海也已经爆了,他喘息着,一双盲了的眼仿佛还能看到他一样,仰着头看着他。

    傅长陵突然知道这是哪里。

    这是秦衍死的那天。

    就是那天,他亲自搜了他的识海,然后在这个他恨了近三十年的人的识海里,看到了这一盏灯。

    他急促呼吸起来。

    他知道当时自己说了什么,他不想再说了,可控制不住自己,这一次,他还是说了。

    他说:“你喜欢我?”

    他颤抖着声,眼泪在眼眶中打转,他靠近了秦衍,低喝问他:“你竟也敢喜欢我?!”

    秦衍僵住了。

    傅长陵看着他的表情,他突然觉得快意,他感觉自己报复了对方这么多年,这才是头一次,真的伤到了对方。

    许久后秦衍开口:“抱歉。”

    这一声抱歉平平淡淡,一如他这个人,没有半点温度和情绪,然后他突然伸手,猛插入了自己心口,傅长陵被他惊住,他就眼睁睁看着秦衍从他胸口,搅动着,翻转着,冷汗涔涔而落,几经歇息,却仍旧执着又坚持地,撕扯出一根带着淋漓鲜血的光丝。

    “身不由己,是吾之过。”

    “命不由己,是吾之过。”

    “情不由己,亦是吾之过。”

    “今日情根已除,孽业亦消,”秦衍摊开手掌,再一次仰头,这一次他笑了,他的笑和他整个人都不同,特别温和,特别柔软,他低哑出声,慢慢道,“真君再无困扰,我亦……再无困扰。”

    说完,他猛地用力,那缕神魂便碎在了他的手心。

    周边都是欢呼声,傅长陵看着他倒在地上,看着他被人架起来,一刀一刀削骨削肉,直到最后一块血肉剔尽,业火从他脚下冲天而起,他站在火光中,最后的身影,慈悲又温柔。

    傅长陵呆呆看着那火,他突然觉得这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,周边风雪呼啸而过,他仰起头来,面前是金光寺的浮屠塔,众生万象描绘在长长的壁画之上,离他最近的,是秦衍一贯平静俊美的面容,他被六十四根入骨钉钉在上面,静静看着他。

    那目光他很熟悉,一如他过往三十年,每一次与他相见。

    那一瞬间,傅长陵突然知道,一开始秦衍拉着他说那一句“我疼”是什么意思。

    那是他心里的秦衍。

    他心里的秦衍,还钉在浮屠墙上,还受着千刀万剐,还在被业火焚身,还在他心里,跪在他身前,抬手插入自己心口,生剖出那根情根,在他面前碾碎。

    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。

    他从没同任何人说起过,秦衍死前,他从秦衍的识海中看到的那一盏刻着自己名字的禅灯。

    也从没和任何人提及,秦衍死前,对他说的那一句“心不由己,亦是吾之过。”

    他在秦衍死后踏遍山河,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失去唯一可交手之人后的怅然若失。很多时候,连他自己都这么以为。

    毕竟他不可能爱秦衍,这是杀他全家的人。他连在他死后缅怀他,对于傅长陵来说,都是一种羞耻。

    可当他知道秦衍是晏明,当他知道秦衍是为他抵罪成为云泽罪人,当他知道上一世的一切迷雾重重,他所以为的那个人,可能从未看清。

    当他此刻看着秦衍被钉在浮屠塔上,面无悲喜,似如神佛。

    他眼泪如珠而落。

    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。

    他睁开眼,便见眼前映入一袭白衣,白衣上绣着振翅羽鹤,傅长陵颤颤抬头,看见那人身影落于霞光之中。

    那身影刻在他眼里,他突兀笑起来。

    只是他如今周身只留一具血肉不全的骨架,笑也笑得极为可怖。

    他颤抖着伸出手,用染血白骨抓住对方衣角,无声开口说了几个字。

    谁都不能认出他说了什么。

    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
    他在告诉他,他终于承认——

    原来他喜欢他。

    自风雪初见,到而今重生,他傅长陵喜欢秦衍,足足四十二年有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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