露生-《1930来的先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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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露生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半日,终于笑起来:“我就这么碍事,不把我送出去,你不能安心?”

    他脸上笑着,眼里流出泪来。

    世安早料到露生要有这一闹,心中万般无奈,可是金家现在风雨飘摇,若现在不送露生走,难道要露生留在南京一起吃苦吗?

    ……也许吃苦说得是太夸张了,或许是出于男人微妙的自尊心。他不愿意露生看他焦头烂额的样子,也不愿露生看他日日为了官场商场上的事精疲力竭。

    露生的脾气他是知道的,金家的事情是不能告诉他的,告诉了他,那是砍了他的头他也不会走了。

    世安只好勉强地笑,“你不要多想,我在英国认识一个大夫,对鸦片戒断最是拿手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要娶亲了是不是?”露生截住他的话头,“是那个秦小姐,还是朱小姐?”

    “都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总之是要娶亲了,是不是?”

    世安没有答他,因为答也不是,不答也不是。自从两年前金忠明知道了露生的事情,就开始张罗着给他相亲。金忠明既没有发怒,也没有阻拦,甚至根本没放在心上。不管是男是女,养一个半个戏子,这有什么稀奇?只要结了婚,有了孩子,自然心就定了。于是秦小姐,朱小姐,各式各样的各家小姐,纷纷地相看起来,金家流水价地办起舞会,金忠明只说一句,“你要不想气死我,就去一趟,好歹不要抹了别人的脸面。”

    世安能说不去吗?

    他不能不去,可是因为去了,才知道这辈子他不会和任何女人过下去。

    不,应该是除了露生,这辈子他也不会再和任何别的人过下去。

    并不是那些人不够好,只是他们都不是露生。

    因为是这样,所以他才费尽心机,要给他和露生谋一条路,谋一条别人都拦不住的路。世安早在心里盘算好了,南京是待不下去的。金家头上这一刀,迟早要挨,说不得往后两年,还要吃许多苦头——先把露生送出去,上海和香港他已经转移了一些私产——现在打仗说打就打,到时候将老爷子往香港一送,他也就去英国,天高任鸟飞,谁也再管不着他们了。

    他以为露生是懂他的,可是露生偏偏不懂得。

    “你先在英国治病,”世安说,“等我这边料理完了,我立刻就去找你。”

    “治病?我有什么病?”露生站起来,瞪着眼睛,那眼睛原本就大,放在现在瘦脱了的脸上,更显得空洞洞的可怕,“我这辈子只得了你这块病,你送我走了,还会来找我?”说着,又笑起来:“金世安,你当我是傻子?你若嫌弃我,咱们就此别过,何必做这样绝?非把我送到洋人国里你才心平气顺?你怕我去闹你的亲事?还是怕我杀上你金家大门一哭二闹三上吊?”

    世安无言以对,露生瞪着他,他却不敢看露生,两人相对半晌,露生在他身边软软跪下了。

    “少爷,我求求你,”露生跪着,爬到他身边,伏在他膝上,“世安少爷,我求求你,别赶我走,我留在南京,再不唱戏,也不抽大烟了,我隐姓埋名过一辈子,就守在这儿,哪儿也不去,成不成?”

    世安也觉心酸,伸手抚一抚露生的头发:“你在这里无亲无故,非留在这里做什么?”

    露生凄怨地看住他,“无亲无故?”他嘴里颠三倒四将“无亲无故”念了几遍,含泪笑了,“是啊,我和你金大少爷,非亲非故,可是我怎么这么贱,哪怕咱们一刀两断,你在这南京城里活着,我在这南京城里活着,日后我想着能远远看你一眼,我也就知足了。”他抬起脸,眼泪不住地掉下来,“这也不行吗?非要天涯海角,把我送到洋鬼子满地的地方关着才行?你就这样厌烦我?”

    世安想扶他起来,然而露生并不听他,也不让他扶,“你不答应我,我就这么一直跪着,跪死了,就省了你的心了。”

    世安生气道:“怎么张嘴是死闭嘴也是死?我知道你生气,可也没有这样红口白舌咒自己的。”

    露生却不说话,手却在世安膝上抖起来,世安扶住他,才发现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。

    世安在心里叹气——这是药瘾又犯了,再蹲身看时,露生口角已经流出白沫,全身抖如筛糠。

    原本他说不走,世安心中也犹豫,可看到露生这副模样,他心又重新沉下去。

    怎能不走?他是真的在英国谈好了一个医生,过去曾在上海开过诊所,给不少达官显贵戒过鸦片。露生的烟瘾,是一定要治。

    世安把露生拉起来,按在椅子上:“不是你想的这样,露生,去是一定要去的,你这烟瘾,总不能带着进棺材。”

    露生一把推开他,“进棺材?”

    世安被他推得向后趔趄。

    露生站起身来,脸上又是眼泪,又是口涎,阴暗的房间里显得瘦削而骇人,“我今日就进棺材。”

    世安心急且痛,只好向外看,露生一把揪住他,“要喊人,是不是?你怕了我,现在要喊人来绑我了,是不是?”

    世安抱住他,“露生,你先躺下,好不好?”

    露生被他按在怀里,放声狂笑起来,“是不是?你立刻就要喊人来绑我,然后把我送去上海!再送去英国!一辈子死在外头!”他别过头来,盯住世安的眼,“何须这样麻烦?今天我就死,省得你费好大事!”说着推开世安,一把伸手抄过桌上的剪刀。

    世安不料他这样力大,又见他手里握着剪子,只好大喊“周叔!柳婶!来人!”一面慌忙去夺露生手里的剪刀,“露生,别做傻事!”

    露生只是笑,边笑边抬高了拿剪刀的手,“傻事?金少爷,你别想得太美了,要死咱们死在一处,下了阴曹地府,我赔你性命就是!”

    世安犹怕露生自残,只捂着露生的心口,又去按露生的手。露生却把剪刀轻轻向世安的心口落下来。

    夏天穿得少,银剪刀锋利的刀刃一瞬间就刺破了布料和皮肤,世安只听见剪刀刺入肌肤锋利的声响,一时茫茫然地想,露生伤到哪里了?

    露生中了邪似的,又把剪刀向前送了一送。

    这一下是深深扎进心脏,世安低下头,才知道原来刀子捅在自己身上。

    这一瞬间他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。又觉得房间黑得可怕。

    无数蝉鸣在天上地下响起来,门外是纷杂的脚步声,一阵接一阵的惊呼声,露生嘶哑的哭声和笑声,世安觉得胸口一阵热血涌上来,身上一阵冷。

    他很想看看露生的脸,可是看不分明,露生脸上都是血,越看越模糊。好像有无数人围过来。世安在一片目眩的黑暗中,勉力去抓露生的手。

    “救救白爷……是我自己……”

    自己是要死了。世安想。

    露生这样恨他,何必阴曹地府相见,死他一个也就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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