露生-《1930来的先生》


    第(1/3)页

    民国十九年的南京,秋天来得格外缓慢,月历牌早就翻过了立秋,而天气还是夏天的场面,灼灼地热着,烤着,整个南京城像放在滚油的锅里煎。

    一辆黑色的道林轿车静悄悄停在颐和路的一栋洋馆外面,这是时任国民党常委主席的张静江在南京的私邸,这辆车在张公馆外停了整整一下午,门房识得这是本地豪富金家的车子,因此并不去驱赶。

    管家老陈坐在司机位上,他在等金世安,金家独根独苗的孙少爷,现在正在张邸里,与这个党国的历朝元老密谈。老陈在这树荫下停了三个多钟头,也不敢抽烟,只坐在车里枯等。他眼巴巴看着这栋洋馆的门,又怕门开,又怕门不开。

    门到底是开了,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从里面缓缓走出来,这男人生得极高大,样貌却很温润,梳着整齐的背头,光洁的额头下一双凤眼,正是金世安。老陈见他上车,连忙递上手巾,世安接过手巾,慢慢擦着额上的汗,一面温声向他道,“先开车,走着说。”

    天气炎热,世安的样子十分疲倦,人靠在车座上,合上了眼。

    老陈默默地发动车子,从后视镜里回望这栋雪白的洋房,心中只觉可哀可叹。

    金少爷的命也好也不好,好在投了个富贵胎,老太爷金忠明凭着当年与张静江的交情,在北平很是吃得开,又随着新政府来了南京,开起了贸易公司,又设着纺织厂。张氏孔氏在上海做得风生水起,金忠明只在南京这里捡些剩饭,十几年下来,无人与他在南京争抢,居然做成了金陵豪商,虽说人为刀俎,他为鱼肉,养得肥了,只要刀不太狠,鱼肉倒也活得有滋有味。

    现在眼看张静江要倒了,或者说已经倒了,张氏的嫡系也一个个被摘了帽子,金忠明抱张氏的腿抱得这样紧,是人都知道,蒋公要在金家身上痛宰一刀。只看金老太爷是舍得钱还是舍得命。

    直开出一里路,老陈方问道,“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能怎么样。”世安在后座睁开眼睛,从怀里摸出雪茄盒子,抬头淡淡一笑,“他现在自顾尚且不暇,还有多少心思能顾着别人呢?党政不就是如此,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,我早跟老爷子说过,不能一棵树上吊死,现在张静江倒了,金家也在刀板上,就看蒋公肯不肯留金家一条活路了。”

    老陈不敢说话,只在心里叹气。都说蒋公和张老是过命的交情,盟兄契弟,只是利字当头,再多的交情也都不算什么了,更何况一个金家,就更不算什么了。

    张静江来南京,几乎无人知道,但张静江与□□面子上已经周旋不开,却是人人都知道的。金世安此番来张氏私邸,也是怀着一点渺茫的希望,替金忠明来绝了这条心。张静江说得很客气,“做生意,总是有赔有赚,只是忠明不该染指军火的生意。实实在在做什么不好。”

    世安只在一旁赔笑,“我也是这样劝我爷爷。”

    张静江道:“劝归劝,你到底没有劝得动他。现在这个局面,你也知道,我要说上一句话,也是难得很。”

    世安笑道:“张老太谦逊了,以后仰仗的地方还多的是。”

    两人相视而笑,而世安心里知道,张静江的话句句寒心,可句句说的都是实话。金忠明不该贪心,在政府眼皮底下倒弄军火,又囤积物资,样样都触在逆鳞上。

    世安在后座慢慢敲着雪茄,“陈叔,你要是想走,现在另谋出路也是来得及。”

    老陈苦笑了一下,“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?再说我这个年纪了,又能去哪,生是金家人,死是金家鬼了。”

    世安也笑起来,“逗你呢,最不济也就是撒钱保命,蒋公和张老争成那样,面子上还是过得去,也不至于把咱们都赶尽杀绝,实在不行,咱们都回句容去。”

    老陈微微放下心,嘴里一时管不住,张嘴又问,“那白小爷呢?”

    世安便不说话。

    老陈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,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。只好又问“少爷回家去?还是再去哪儿?”

    世安头也不抬,“四处转转罢。”

    老陈深知他脾气,默默无言地发动车子,就在大街小巷里绕着南京城开起来。

    车子开过夫子庙,开过莫愁湖,映着日头,从大街穿过小巷,好像特特是要把热闹的地方都走一遍,非如此不能排解万般愁绪。而这城市也真当得起这样走街串巷的细看,是真正的艳名无虚,街头巷尾的风光都足以解忧。太阳尚未西沉,而四处笙歌已经转轴拨弦地奏响了排场,所过之处,弦歌细细,花红柳绿,一阵一阵的香风吹进车窗里来。

    在这六朝古都烟花地里,依山临水地摆出无数的逢场作戏,乱世出佳人,男伶女伶都能卖弄风骚,只看谁比谁人美艺高。越是刀兵锋刃的时候,人们偏偏爱听男欢女爱的戏,唱桃花扇,也唱牡丹亭,做会真记,也做琵琶记,秦淮两岸尽是闺怨惆怅,粉气脂光。

    这是多事之秋,也是乱世之秋,人人都知道这是乱世,可还需要莺歌燕舞来粉饰太平。贵人们需要,庶民也需要。好像在那凄凄怨怨的唱腔里,撩撩绕绕的水袖里,铮铮淙淙的鸣弦里,哪怕消磨得一时半刻光阴,也能让人忘却乱世的纷繁,离别的愁苦——哪管你多大的穷的恨、死的怨,只要开腔一唱,轰然叫好,拍腿一笑,也就能当它都不存在了。

    开了半晌,世安在后面说了一声,“去榕庄街。”

    老陈在心里暗暗地叹气,出来这大半天,最后还是为了去看一眼榕庄街。

    车子在榕庄街尽头停下,榕庄街里外两街,外街都是些做生意的绒线帽子店,里街却僻静,茂密的树从街两旁的院子里静谧地伸出枝杈。老陈尚未扣门,门恰好开了,管家的柳婶端着水出来,见了老陈,脸上吃一惊。

    “少爷来了。”老陈说。

    世安已经绕开他俩,慢慢走进去。

    “少爷怎么这时候来了,先换身衣服罢,天热。”柳婶跟在世安身后,局促地说道。

    世安看一看身上,“也好。”

    柳婶又道:“我给少爷打水来冲个凉罢。”

    世安皱了皱眉,“算了,不用麻烦。衣服也不换了,我去看看白小爷就走。”说着就向里走。

    柳婶不敢阻拦,心里着急,只眼看着老陈。房子里的人闻声都出来,五六个人齐刷刷跟在世安脚后。世安只说“怎么都出来了?各忙各的吧,晚饭不在这里吃。”

    众人只得在二道门前停下,眼巴巴看着世安进了里头院子。

    世安并不知他背后有这许多表情。他慢慢踱进院子里——这院子不大,修得十分精巧。迎面是太湖石的照壁,后面是一整棚的凌霄,这时节正绿得肥润,丝丝缕缕地挂着,开出许多朱红的花。后面房子的山墙上络满了爬山虎,沿墙四角种着梧桐,浓荫投地,日色到这也被衬得凉而稀薄。

    世安在门前踌躇,透过窗子向里面张望。玻璃窗里露出一张枯瘦的脸,虽然枯瘦,可还看得出原本样貌清艳:鼻梁挺秀,鬓角玲珑,一双秋水眼,两片薄情唇——只是这脸现在添了无限病容,雾蒙蒙的眼睛下淤着病态的青黄,两腮也深陷下去,嘴唇毫无血色,沉沉地发乌。任谁看了也要吃惊,因为谁也不敢信,这个骨瘦如柴、病容若死的男人,是两三年前名噪秦淮的红伶白露生。

    世安每见露生这样子,都觉说不出的难受。他看着白露生,白露生却并不看他,仿佛木雕泥塑一般,漠然注视着空中不知何物。

    世安在窗棂上轻轻扣一扣,“露生,我来看你。”

    那人并不理他,只怔怔望着窗外。

    世安越觉心酸,一步推开门进去,却见露生被一条铁链铐在桌上,两手被棉绳捆着。桌上倒摆着茶水,放着两色果子。

    为首的几个下人知道不好,都追进院子里来,也不敢跟着世安进屋,只在门前垂着头。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世安回过头来,“谁让你们铐着他?”

    几个下人心里都叫苦,都说前日大少爷刚来过,这几日应当不会再来,谁知今日又来了,来得又悄无声息,现下难免一顿怒气。

    “关在房里还不成?非要这么捆着?我让你们好好照看白小爷,你们就这样照看?”

    金世安发怒的时候也依然不疾不徐,然而是人听他不疾不徐的调子,就都知道,他发怒了。

    为首的周管家赔笑道,“小爷不大清醒,要不这么铐着,谁也看不住他。”又低声贴着世安的耳朵,“您也知道,白小爷发起疯来,满屋撞柱子,怕撞着脸。”说着也不敢抬头,“用的都是棉绳,为的也怕捆伤了白爷的手。”
    第(1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