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38章 缑山鹤飞(八)-《大明望族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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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更有许多探花,是取年少俊美者为止。

    种种轶事,旁人听了是个乐子,在利益相关人听来则非常不妙了。

    面对“任性”的皇帝,贡士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。

    当今,也是位出了名的“任性”皇帝。

    殿试这日,沈瑞知道策问题目便想笑了。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里,便是肠子打结,也要强板着一张脸罢了。

    这是小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殿试策问,题目也极具他个人特色,同时也能在这题目上看出被阁老们润色过的痕迹。

    比如这句“朕自嗣位以来,兢兢焉惟天命是度、祖训是式……”,就让沈瑞在肚子里笑了半天。

    而小皇帝问,不知今日所当法,何者为切?不知今日所当法,何者为先?

    沈瑞也心里叹气,小皇帝骨子里一直是个激进派,一心向往如太祖成祖那样成就一番伟业,他不喜墨守成规,他想求新图变。

    而他沈瑞,亦想图变!

    沈瑞略一沉吟,便下定决心,提笔在草纸上疾书起来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两日后,弘德殿

    明初规定殿试毕,次日读卷,又次日放榜,而自弘治三年起宽限到四日发榜。

    这日,读卷官们将分好等的卷子送来了弘德殿,被赐座赐茶,乖乖等着小皇帝批阅。

    小皇帝则歪在龙椅上,还翘个二郎腿,抱着读卷官呈上来的卷纸就如看话本子一般,边看还边挑眉努嘴小声嘀咕。

    “这文章倒是花团锦簇,可是未免太空了。字倒是好的,你们不会是看着字定的吧?”

    “这篇简直是老夫子说教,没有半分新意。朝臣就够老够四平八稳的了,还要选更老气横秋的人上来?”

    “刚想着是选字好的,这就来个,哎,这手字,还不如朕呢,也选上来吗?”

    下面的大臣们岁数都不小了,有半数没听清他说的什么,见他没高声唤人,也就闷头喝茶。而另半数,假装没听清他说的什么,继续喝茶喝茶喝茶。

    刘瑾拿过小皇帝刚刚撇在一旁的卷纸,陪笑极小声回了句,“万岁爷,这个,是焦阁老的公子。”

    他声音忽然高了些,道:“奴婢方才也跟着万岁爷看了几眼,觉得……焦公子字么,比不得书法大家,这文章还是立意高远的……定为一甲也不为过。”

    他眼睛往下一扫,焦芳如老僧入定,好似没听着。

    而王鏊、李鐩等几个焦党则是抬起头来,微微点头。

    寿哥笑了一笑,却没接茬,而是饶有兴致的问李鐩道:“李爱卿,令公子的卷纸呢?”

    李鐩忙起身回道:“犬子会试只得五十三名,殿试对策文章平平,此次排在六十一名,不敢呈上来虚耗圣上光阴,耽搁圣上要事。”

    他话一出口,就有几道目光射来,等他全说完了,自己也反应过来了。

    他儿子会试排在五十三是文章平平,可焦黄中会试排在一百开外了!

    李鐩一时懊恼起来,也不敢去看焦阁老了,张了张嘴,想补救一下,可这会儿,夸什么呢……

    亏得他与焦芳相交多年,知道焦家事情,忙咳嗽一声,补救道:“犬子自幼体弱多病,足不出户,心胸眼界皆不开阔,而焦公子却是在多处书院求学,心中大有沟壑,远非犬子能比。臣读过焦公子文章,也认为……可为一甲。”

    焦芳这才撂下眼皮来,不再瞧他。

    而李东阳脸上的肉微微抽动两下,却也没说话,眼角余光只看杨廷和。

    杨廷和就只瞧着手中茶盏,好像事事与己无关。

    寿哥却笑道:“这样么。朕觉得,杨爱卿的公子与东床快婿的文章,是极好的,皆可为一甲。”

    “皇上!”这一次李东阳、王华、焦芳、王鏊四个阁臣竟然齐齐发声反对。

    焦芳、王鏊两个反对寿哥自然知道,他好奇的是为何李东阳和王华也反对,这两个人,一个是李东阳的徒弟,一个是王华的徒孙啊。

    莫非……他眯了眯眼睛,李东阳和王华那是自弘治朝就不对付,王华迟迟不能入阁,也有李东阳的手笔。想来,是都想让自己人进,而对方人退吧?

    焦芳先一步道:“皇上如此判定,让杨詹事如何自处?”

    李东阳、王华一众人又齐齐用眼刀飞焦芳,心中无不暗骂,你儿子三甲的成绩你都敢往一甲里塞,倒问人家儿子女婿优秀光明正大能入一甲的杨廷和如何自处?!

    不要脸到极致也就如此了吧。

    寿哥嘿嘿笑了两声,却不接话,又挑眉示意旁人再说。

    王鏊到底是焦芳多年属下,开口不说杨廷和了,却是与焦芳一脉相承的论调:“唯恐物议沸腾,倒害了他二人。”

    李东阳的回答没有出乎寿哥意料:“本科老臣本当回避,皇上既许老臣仍为读卷官,老臣便当举贤不避亲,纵观诸贡士文章,仍当以杨慎为首。胡缵宗次之,吕楠再次之。”

    通政使王敞见缝插针补了一句,“秦安胡缵宗,高陵吕楠。”

    像是补充籍贯,却并不是说给小皇帝听的。

    刘瑾一听两人都是陕西人,不由笑眯了眼。

    而焦芳则是几乎要捏碎了茶盏。

    李东阳并不理会,而是继续道:“沈瑞之文,可入前十,然其行文中,少年意气太过,所对之策多有冒进不妥之处,故也仅止于十。同为少年,莆田戴大宾却比他要更为沉稳踏实,其中几策言之有物,可见留心过民计民生。”

    寿哥脸有些沉了下来,沈瑞的文有多对他胃口只有他自己知道。而以往沈瑞的札子推行下去都有不错的成效,哪里是冒进?!更没不妥!

    分明就是这些老家伙拖后腿,就见不得少年人上进,什么都道是冒进!

    日日念叨让他在深宫里死读书不要往外头瞧,好由着他们把持朝政。

    一时间他甚至觉得,当初不应该留李东阳下来,当让他同刘健谢迁一并致仕才是。

    寿哥也不言语,但是一张黑似锅底的脸足以表达一切。

    在场诸人也都是心中有数了,好几个人已开始盘算着将沈瑞塞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,既不让皇上太不高兴,又不让王华、杨廷和太得意……

    寿哥看了一眼王华,面色才有些缓和,指望王华来驳倒李东阳。

    王华的话,却是全然出乎了寿哥意料:“皇上,松江沈氏,这一代,已是出过两位状元了。沈家虽累世书香,然则,真的能到一代兄弟三人都为鼎甲的地步吗?老臣也恐物议鼎沸,不止沈家易被诟病,也恐有碍皇上圣誉。”

    众人都是一呆,王华这胳膊肘……这是往哪儿拐?

    小皇帝的脸也是肉眼可见的又黑下去了,双目圆瞪,充满了怒火。

    “朕只知沈瑞文章极好!可为状元!”寿哥几乎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。

    王华目光毫不闪躲,直面小皇帝的怒火,却仍平稳道:“皇上,如今内阁中,只有老臣曾为状元。”

    寿哥皱了皱眉,没有出声。

    王华又缓缓道:“这两届内阁中,除老臣外,只谢阁老为状元,嗯,恰是王阁老(王鏊)这一科。而李阁老、焦阁老那一科的状元,官至侍读学士,卒于成化十六年。前任首辅刘健那一科的状元,官至工部尚书,卒于成化二十三年。”

    “皇上,您看,有没有状元之名又如何?”

    “皇上爱才之心臣等尽知,然有时盛名也易惹物议。此科时文是要刊印成册天下可见,沈瑞之文,可能让人心服口服?”

    “若沈瑞不能服众,他日入仕便会被认定是幸进而受攻讦,更是将陷君上于幸门大开、识人不明之地!”

    王华自己,就在先帝有意让其入阁时,被刘健等指为幸进,屡次挡于内阁之外。

    “幸进”这词儿,没有人比王华更能领悟其中苦楚。

    沈瑞若是沈家第一个状元,也无妨,本身他自童子试以来成绩都十分出彩。

    但如若沈氏一族短短十几年里就出了三个状元,必将天下侧目。

    尤其沈瑾沈瑞两个,出继也斩不断血亲关系,这是同父的亲兄弟,又只差一科先后获得状元,可能传为佳话,更可能的是成为市井闲话、笑话。

    沈家兄弟的许多事会被人挖掘出来,本身有沈源那样一个本生父亲,身上的腌臜事太多了,他们的故事会变成市井中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,成为他日政敌攻讦沈瑞的理由。

    更麻烦的是,小皇帝与沈瑞早就相识的事儿也一样会浮出水面。

    届时,任凭沈瑞才高八斗,十几年出三状元都是皇上偏爱的铁证,都会被扣上“幸进”二字。

    这帽子,一生甩不脱。

    寿哥脸色变换,半晌方问:“依卿所见,三甲为何人?沈瑞又当在什么位置?”

    王华状似无意看了一眼李东阳,道:“老臣也以为杨慎文章堪为第一,戴大宾文采斐然,可入三甲。沈瑞前十可入。”

    寿哥的目光往下游移,都察院掌院屠滽道:“臣以为胡缵宗无论文采还是书法都胜一筹,可为榜眼。焦黄中可为二甲头名传胪。”

    李鐩立时道:“抡才大典考治国安邦之策,书法文采倒在其次吧?胡缵宗前十已是勉强,前三更取不得。还是焦黄中对策更佳,可为榜眼。”

    他心知状元是根本争不上的,能就争榜眼也是不错。

    梁储却冷冷道:“李大人,依老臣看,令公子的对策也如会试一般,比之焦公子更佳了五十余名。”

    李鐩皮笑肉不笑道:“梁大人抬爱,犬子愧不敢当。”

    刘宇的儿子这轮也进了前十,但也知争不上什么,便综合了一下大家的看法,提出了没怎么被攻讦的人选,道:“杨慎可为状元,吕楠可为榜眼,戴大宾可为探花。”

    寿哥听他们唧唧歪歪半日,脑仁子都疼了,他拍了拍龙椅,当众人都静下来时,他看着满案的卷纸,翻了又翻,半晌才提了朱笔,先点了杨慎为榜首。

    刘瑾拉长声音道:“状元,杨慎。”

    此在众人意料之中,且杨慎的文章在糊名时就已得了众读卷官赞赏,评为第一。

    众人都紧张的等待着第二的人选。

    见寿哥瞧着胡缵宗和吕楠的卷子目光游移不定,刘瑾飞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两人背景。

    他既想网罗人才,也是做足了功课的,胡缵宗和吕楠虽都是陕西人,但一思量就想起,胡缵宗是监生,曾受知于李东阳,而吕楠出身正学书院,同李东阳没甚深交。

    他伸脖子瞧了瞧卷纸,忽然小声向寿哥道:“这两人都是李阁老认定的人,学识都是好的,不过奴婢看着,这胡缵宗字迹还是潦草了些,这等大事上,怎可潦草?可见其性情。还是吕楠这手馆阁体写得从容漂亮。”

    吕楠会试排名也在胡缵宗之前,寿哥略一犹豫,便在右手边点了下去。

    刘瑾笑眯眯报道:“榜眼,吕楠。”

    李东阳既松了口气,又有些为胡缵宗可惜了,不免抱希望于探花。

    却不知刘瑾一句“都是李阁老认定的人”这话让小皇帝心生反感,胡缵宗的卷纸已被他丢在了一旁。

    焦黄中的卷子因看得早,被压在了低下,刘瑾扫一眼没发现,就主动动手翻上了,结果没等他翻着,那边寿哥已抓过了戴大宾的卷纸,点下去了。

    刘瑾呆了一呆,都忘了报名,还是寿哥淡淡道:“戴大宾姿容甚美,可为探花。”

    这个姿容美是探花郎的理由,让李东阳目瞪口呆,又让焦芳既窝火又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在场诸人都是在殿试堂上见过贡士们,因戴大宾等福建举子曾在西苑浣溪沙茶楼口出“狂言”,在场诸人还特地看了这几位两眼。

    若是姿容,确实无出其右者。

    焦芳几乎有些恶狠狠的瞪向刘瑾了,恨不得开口催促,甚至丝毫不避讳周遭几位大臣的目光。

    刘瑾却对焦芳这般表情颇有些不满,他一直将这些来依附的朝臣视作门下狗,怎容向他呲牙?!但焦芳到底是他手里最大的牌,该给的回护是必须的。

    刘瑾迅速将翻到的焦黄中的卷纸摆到寿哥面前,就差不敢抢朱笔了。

    寿哥却根本不理,一把拿过放在一旁好久的沈瑞卷纸,重重写上二甲头名。

    刘瑾暗暗咬牙,却也无法,眼皮如有千斤重耷拉着,不去瞧焦芳,没精打采的快速报道:“二甲第一,沈瑞。”

    王华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,却也松了口气,他岂会不维护这徒孙?又如何不希望这徒孙能居状元之位!却是一则,论文章,这徒孙确实不如杨慎,再则也是如今局势下,一甲于沈瑞于沈家将是裹着蜜的毒。

    有明以来状元出身的阁老才几人?状元出身最终只止步四品的也比比皆是。

    没有人能一飞冲天。

    在起步之初,起点更高固然好,但若强敌环伺荆棘丛生,也会走得辛苦,甚至跌下去。

    这条路,要稳,才走得下去,才走得远。

    御案前的刘瑾再次把焦黄中的卷纸凑到小皇帝面前,用极小的声音道:“皇上总不好让重臣老臣寒心呐。”

    寿哥抬笔点了,刘瑾心下一松,刚张开口,又愣住,其上却写着,二甲第七。

    二甲第七也罢,刘瑾咂咂嘴,要说焦芳这儿子也是真不中用,会试就是强行提到百名的,这殿试能争到二甲第七已是舍尽了他爹和他刘祖宗两张老脸了。

    不过,这前面呢?

    寿哥也似斟酌了许久,到底没碰胡缵宗的卷纸,而是翻了翻,将庞天青的卷纸翻了出来,他原也在前十之列,被点了二甲第五。

    刘宇之子刘仁点二甲第四。

    其余则将原本就在前十的邵锐、黄芳点了二甲第二第三,欧阳重第六。

    刘瑾那边报完二甲前七,殿试前十便齐了。

    寿哥把笔一扔,往椅子上一靠,道:“余下就依你们先前排序而定。拟旨,状元、榜眼、探花,按例授官。此外,今次殿试,诸贡生对策多有上佳之作,皆是栋梁之才,特授殿试前十,即至二甲第七,翰林检讨之职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众人皆愕然。

    英庙之后,一直是一甲直接授官,哪怕是二甲头名,也要同其他进士一般考庶吉士。

    吏部尚书梁储下意识就道:“皇上,这不合祖制。”但很快他就改了口,“然为国家拔擢栋梁之才……”

    这七人里有沈瑞、有刘仁、有焦黄中,还有淳安大长公主新找的孙女婿庞天青,在场诸臣无论站在哪个阵营里,都有“自己人”获益,都不能发声。

    而对外面百官、百姓而言,这七人里还有寻常贡士,也算不得不公。

    又有焦黄中正正排在第七,且会试是那样成绩,明眼人也知是为他而开幸门直接授官,这样前面几个可以说是借光得了官儿,便也不起眼了。

    一时众人都是无言。

    焦芳虽心里仍有气——背了这个幸进的骂名还没争得一甲,但到底皇上是直接许官了,总比没有的强。

    李东阳却是神情复杂,半晌还是开口,道:“皇上,臣以为,胡缵宗之才不在前十诸公之下,文章或许不入皇上法眼,然其尤重实务……臣请以其为三甲第一,乞授翰林检讨。”

    刘瑾目光闪闪,心里不免得意,他果然猜的没错,胡缵宗是李东阳一党,幸亏他略施小技让吕楠上去了。

    他面上却作出为难之色,向寿哥低声道:“皇上,这三甲直接授官,可是不合祖制。”

    二甲第七还能授官一样前所未闻,三甲头名好歹同样有传胪之名。

    李东阳却并不反驳刘瑾,只看向小皇帝。

    寿哥看了李东阳片刻,点点头道:“准。”

    刘瑾尤有不甘,还待说什么,寿哥却忽然一笑,道:“大伴,设皇榜案于中极殿内稍东罢。”

    旋即又吩咐礼部准备十八日的传胪大典、十九日的恩荣宴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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