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百三十六章 如此护道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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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平安看出些端倪了,长剑不到一万,刚好只差了一把,显然是有意取纯阳之“九”字。

    小陌眯起眼,心中默念一句。天地四方曰宇,古往今来曰宙。

    原来是广场那边,仿佛以剑柄作为圆心,出现了一个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长剑圆球。

    但是玄妙之处,绝不仅限于“当下”长剑数量之多,那就太过小觑这座吕祖亲手造就的剑阵了。

    因为那些长剑在重叠,又不局限于重叠,好像吕喦抽取、借调了光阴长河?

    所以看似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把长剑,其实又是将近一万座剑阵的“之一”?

    故而长剑之间相互交错,光线扭曲,许多长剑与剑光呈现出来的姿态,故而如龙蛇游曳,并非笔直一线。

    这还是由于为了施展剑术,吕喦故意撤掉了障眼法,才能够让小陌一眼看出蛛丝马迹,不然狭路相逢,剑修问剑,纯阳道人祭出此剑,剑光一闪,便已经瞬间出剑,即便是身为飞升境巅峰的小陌,也自认会被打个措手不及。就是不知,吕喦这门剑术,他自身天地灵气能够支撑多久,重建几座剑阵?

    小陌以心声提醒道:“纯阳道长有意敞开了人身小天地的剑气流转路线。”

    这其实就是一部极上乘的剑诀。

    如果说广场上那把长剑呈现出来的姿态,是剑术,那么吕喦的剑道,可分两种,一种是道法之道,就是吕喦精湛剑术的大道显化,是气象,是法理,还有一种就是道路之道,也就是人身小天地内剑气如人行走的那些复杂路线,一般来说,这种好似剑谱图案的“道路”,就是不传之秘,在山上,只会口传亲授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我只能看清楚七八分。”

    小陌说道:“回头我帮公子记录在册。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笑着解释道:“此剑法,同时涉及到了道门的‘阴阳’,以及佛家的‘无量’,最后加上拘押一节节光阴长河的水流,所以此间递出,长剑来自光阴长河下游之逆流过往之剑,亦是来自光阴长河上游之未来之剑。至于能够纯阳道友的这门剑法支撑多久,我就看不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一剑递出,避无可避。

    故而被问剑之人,唯有接剑的份。

    因为世间有剑修这种不讲理的存在,能够一剑破万法,所以不光是后世练气士,万年之前,那会儿的人间道士们就想出了应对之策,锁剑符之流,终究是一种小道,真正的集大成者,还是阵法。甚至剑修本身,也在这条道路上走得不低不近。物物相克,循环往复。

    吕喦转头望向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轻点头。

    吕喦这才收剑归鞘,与小陌微笑道:“天地灵气一事,贫道逊色白也多矣。”

    要是搁在蛮荒天下,听到这种话,小陌也就不多想了,真真假假的,打过一场便知。

    可既然是在浩然天下,小陌不用问剑,心里就大致有数了,吕喦愿意搬出那位人间最得意,而非他人,那就说明差距不大。

    “就只是抖搂了这一招?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咦了一声,“纯阳道友是黔驴技穷,还是不大气啊。如果是前者还好说,若是后者,可就不够大丈夫本色了。我们浩然一直有那好事成双的说法,纯阳道友既然是道士,凑个天地人三才更好,两仪四象不嫌多……”

    吕喦摇头笑道:“容贫道藏拙几分。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大笑道:“藏私就藏私,话说得这么漂亮。”

    一般的剑法,有至圣先师和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在这边看着,吕喦拿不出手,自认不俗的那些,学剑门槛高,尤其讲究金丹运转之法,除非吕喦先与陈平安传道,后者才能真正练剑,否则陈平安就是在那边依葫芦画瓢,越得其形越远其神。

    至圣先师以心声道:“纯阳道友,以陈平安的性格,学了纯阳一脉的剑法,以后遇到你的弟子,还不得倾囊相授,投桃报李?”

    吕喦无奈道:“至圣先师莫不是忘了,贫道暂无弟子。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疑惑道:“在青冥天下那边云游多年,光是白玉京玉皇城就去了三次,若是没有道法心传的入室弟子,记名弟子也没有一个呢?”

    吕喦摇头道:“不曾有。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气笑道:“又不是找那道侣,眼光这么挑剔作甚?”

    吕喦笑道:“缘分未到,不可强求。收徒一事,贫道可以多学学文圣。”

    吕喦突然以心声说道:“至圣先师,早年不也是用剑之人?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叹了口气,“只说剑道的道之高低,万年以来,位置拔高,极其有限,但是剑法剑术剑招这些,万年以来,确实是越来越高了,肉眼可见的,我要是抖搂了一手剑术,结果在看惯了世间第一流剑术的陈平安这边,得了个‘也就这样’的评价,与他师兄左右好像差不多,那我岂不是狗屁倒灶了,以后陈平安再路过各地文庙,每次瞧见中间悬挂的那幅画像,这小子不得看一次笑一次?”

    吕喦笑道:“当真如此?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一笑置之。

    随后至圣先师领着一行人来到最高的那栋建筑,悬挂榜书匾额“镇妖楼”,是礼圣亲笔。

    这也是当初文海周密来到这边,明明能够打破镇妖楼禁制却放弃占据此地的唯一理由。

    至圣先师问道:“陈平安,如果换成你顶替斐然,身为蛮荒共主,有无谋划,能够最大程度上重创礼圣的大道根本?”

    陈平安满脸呆滞。

    这是个什么问题?

    在陈平安心目中,浩然礼圣,就是无敌的存在。

    所以从没有想过这种问题,因为陈平安下意识觉得礼圣肯定会一直无敌下去,尤其是等到三教祖师散道,白玉京大掌教尚未融合三教学问根祇、凭此证道合道,余斗的道老二,就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道老二。如果双方各自离开自家天下,选择去天外干一架,陈平安相信礼圣的胜算肯定更大。

    至圣先师双手负后,仰头看着匾额,缓缓道:“好好想想,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问题,你作为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,别忘了,你那师兄茅小冬,如今还是礼记学宫的司业。”

    “至圣先师,有无提示?”

    “有,已经说过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沉思片刻,轻声道:“两船对撞。”

    吕喦轻轻颔首。

    小陌斜视青同,还好,这厮也不懂。

    陈平安脸色凝重,沉声道:“如果将每一座天下,都视为一条蹈虚远游的渡船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一旦这两条渡船撞在一起,浩然和蛮荒两座天下,就不再仅仅是天时紊乱,而是双方地利都会交错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蛮荒天下不是没有折损,其实会有很大的后遗症,只说一旦两座天下接壤,如今双方形势颠倒,整个浩然天下,就像一座开始飞速运转的兵器铺子,无论是人力财力物力,还是山下人心、山上道心,都拧成一股绳,浩然天下巨大的底蕴,昼夜不息,就像都在转化为两个字,“战争”。这对于居于守势的蛮荒天下而言,多出那条通道,就意味着失去一块版图,可能相当于早年浩然天下直接失去一个类似桐叶洲的大洲版图,当然是一种雪上加霜。

    但是对文海周密来说,只要能够压制三教祖师散道之后的礼圣,周密就等于多出了一份胜算,一旦他将来能够彻底炼化古天庭遗址,行‘天下’之事,受到的阻力就会减少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因为白泽的合道方式,太过匪夷所思,若是两座天下衔接在一起,大战一起,只会愈发惨烈,届时白泽的境界修行,尤其是杀力,就会“被迫”随之提升。

    毫不顾及蛮荒天下的有灵众生,弱礼圣,强白泽,周密凭此拖延时间。

    “如果让我来选择船头,或者说是直指浩然天下与礼圣的矛头,首选……是曾经的托月山。”

    难怪斐然会早早“掏空”一座托月山,只留下一个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大弟子元凶,独自驻守此山。

    “其次,是仙簪城。”

    也难怪那个“假道士”仙尉,会与自己在大骊京城那边,冥冥之中“偶遇”,虽说仙簪城被陈平安打成了两截,但这算不算误打误撞,等于是间接护住了“道簪一脉”的万年香火?

    “之后,才是蛮荒天下五嶽之类,比如那座青山。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点点头,“那你觉得斐然会做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答道:“可能不愿意做,但是不敢不做,不得不做。”

    斐然对浩然礼圣,极为推崇。只是在其位谋其事,作为最新的蛮荒共主,斐然暂时还未能脱离文海周密的阴影。

    一旦两船对撞,那么此事就是针对礼圣那场阴谋的开端,这还才是一个开头而已。

    就像青冥天下,对于余斗每次坐镇白玉京一百年的治理天下手段,早就心生怨怼,积攒已久。

    那么浩然天下,对于礼圣的某些规矩,也未必就是真的心悦诚服,只说诸子百家的老祖师,谁都不得跻身十四境一事,必须将一部分道行消耗在天外,虽说是为了抵御天外神灵的持续攻伐,庇护浩然天下,但是岂能没有半点怨气?就算那些老祖师明白礼圣的难处和苦衷,诸子百家的众多练气士呢?各自修行一事,如那纯粹武夫一般,好似是一条断头路,岂能甘心?

    “这难道就不是一种你礼圣‘罢黜百家,一人得道’之举?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自言自语道:“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有此想法。”

    小陌脸色阴沉,“敢有此想,我要是文庙儒生,又被我知道了,有一个算一个,砍死拉倒。”至圣先师放声大笑,“所以说你们剑修,天生适合战场,唯独不适合管人管事。”

    如果将文庙视为浩然天下的一家之主,那么家长里短,鸡毛蒜皮,手心手背,都是为难事难为人。

    万年之前的那拨“书生”,为何一个个气概凌云,万年之后的读书人,又为何多酸儒腐儒而少醇儒,即便是饱读诗书的硕儒通儒,好像也少了几分豪杰气?道学先生多圣贤少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似神色平静,但是至圣先师却拍了拍年轻隐官的肩膀,“我们那位小夫子,早就习以为常了。有朝一日,你要是能够与他私底下谈心,能够从他那边听到一句倒苦水的言语,就算你的本事,试试看,一定要试试看。毕竟整整一万年了,我都未能听到他的半句牢骚话。”

    吕喦面带笑意,询问道:“陈平安,你不会真的将那笔账,追本溯源,算到至圣先师和亚圣头上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当然不会,我脑子又没病。我相信亚圣的初衷。”

    “未来之事不可知,就算是三教祖师,也不敢说未来一定如何,只能尽量争取将世道推向一个好的大方向。这是其一。”

    吕喦摘下腰间悬挂的葫芦瓢,仰头喝了一口酒,“如果不做一个必须的了断和切割,就会变成天下皆错,好像世间无不错之人,无不错之事。这是其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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