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百四十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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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年轻隐官挪步,笑着拍了拍嫩道人的肩膀,“何况前辈身正不怕影子斜嘛。”

    嫩道人发出一阵干笑。

    好像更窝囊了。

    这算是被年轻隐官给了一颗枣再敲了一棒子?

    陈平安最后说道:“丑话说在前头,总好过以后心生怨怼,两两埋怨,都要打生打死了,还觉得谁都没错。”

    嫩道人点点头,这个道理,还算简单粗浅,就比较实在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与嫩道人一番叙旧过后,没了白玉京陆掌教,院内陈灵均依旧畏畏缩缩,神色拘谨,有口难开,这么多人,丢了面子在地上,捡都捡不起。

    陈平安走下台阶,来到陈灵均身边,好似未卜先知,笑道:“怎么,已经见过梦粱国皇帝了?说吧,在酒桌上,跟黄聪夸下什么海口了。是承诺我肯定会担任梦粱国的首席供奉,记名客卿?”

    陈灵均笑容尴尬道:“那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,不能够,绝对不能够。”

    连忙朝郭竹酒使眼色,你是我家老爷的小弟子,说话比我管用。

    郭竹酒果然信守承诺,帮忙解围,大致说了陈灵均与年轻皇帝喝那顿酒的对话内容。

    陈平安伸手按住陈灵均的脑袋。

    陈灵均缩了缩脖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你可以担任梦粱国的皇室供奉,可以记名,至于首席头衔,就算了,蛟龙之属,一旦与国祚牵扯太深,以后会比较麻烦。另外米裕那边,你自己跟他商量去,米裕自己愿意多个供奉或是客卿身份,我不拦着。此外谱牒修士担任别家供奉客卿,但凡是记名的,按例在霁色峰祖师堂那边都是需要录档的,如果长命掌律问起来,就只管往我身上推。”

    陈灵均猛然抬头,惊喜道:“老爷答应这件事啦?!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没好气道:“出息!”

    陈灵均抱住自家老爷的胳膊,感激涕零,“老爷啥时候回家,我备好食材,让老厨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?”

    早知道这样,先前见着了那个孤零零的陆掌教,怕啥怕,大爷我跳起来就是一顿唾沫星子喷你陆沉一脸。

    陈平安按住那个脑袋,轻轻推开,瞪眼道:“以后别再怂恿白玄去参加什么夜游宴,压一压魏山君的风头?亏你想得出来!”

    陈灵均哦了一声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参加披云山夜游宴,贺礼不要钱啊?”

    唉?

    陈灵均恍然大悟,笑容灿烂道:“还是老爷算无遗策!”

    陈平安之后要去拜访梦粱国皇帝黄聪,问郭竹酒要不要一起,郭竹酒摇头说不去,好像没啥意思,陈灵均挺起胸膛,开始毛遂自荐,结果老爷没答应。

    陈平安离开后,陆沉又不在,青衣小童就甩了甩袖子,开始好奇那个头戴幂篱的青同道友了。

    陈灵均开始小心翼翼套近乎,“青同道友,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,你是飞升境起步。”

    青同摘了幂篱,小有意外,这条元婴境水蛟的眼光,如此之好?

    不谈飞升境的修为深浅、杀力高低,只说在隐匿气象这件事上,青同还是颇为自傲的,不曾想被这个青衣小童一眼看穿了。

    见那青同道友没有承认没有否认的,陈灵均就心里有数了,便有几分沾沾自喜,瞅瞅,什么叫滴水不漏,这就是了,猜那陌生修士的境界,其实就跟猜数字一样,只要经验足够丰富,那就简单得很了。

    陈灵均与这位自称来自桐叶洲的青同道友寒暄几句,好像想起什么,便跑出了院子找人去。

    娄山一座宅子外,门前有二古松,各有凌霄花络其上。

    山风清软,花大如碗,离了枝头也不分家,徐徐而落。

    陆沉就蹲在树下看过一朵花飘落在地,依旧不愿起身,好像要等到再有花落。

    有一拨过路女修,看到这一幕,又见那年轻道士生得神爽俊逸,更觉有趣,她们黛眉低横,秋波斜视,吃吃笑了。

    陆沉站起身,与那些姐姐妹妹们打了个道门稽首,刚要自报名号,她们手头还有事要忙,只是稍稍还礼,便姗姗离去。

    之后陆沉便继续一路闲逛,想那市井坊间游手好闲的架儿。

    等到青衣小童终于遥遥看到那位陆掌教的身影,只见年轻道士蹲在路边,正伸手指着一块地上的石头,骂骂咧咧,“人吃热饭,狗还要吃口热屎呢,你倒好,好吃懒做,喜欢招惹是非当那绊脚石是吧,恼了我,不打你,打狗吗?”

    陈灵均壮起胆子,走向那个陆沉,然后蹲在一旁,也不说话。

    陆沉转过头,笑问道:“干嘛?”

    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,眼神坚毅,道:“陆掌教,咱俩的事,别牵扯我家老爷和落魄山,行不行?”

    陆沉笑道:“奇了怪了,咱俩有啥事了?”

    陈灵均说出这番话,好像就已经把胆子用完了,容我先缓缓,在心里多念叨几句老爷,再与你讲道理。

    陆沉笑道:“不喷我一脸唾沫星子了?”

    陈灵均眼珠子急转,得赶紧找个法子找补找补。

    陆沉啧啧道:“听说景清道友在落魄山那边,新认了一个姓郑的世侄。”

    陈灵均尴尬道:“没有的事!”

    之前自家山门口那边,来了个姓郑的,瞧着就像个有点钱的读书人,一开始自称是自家兄弟陈浊流的徒弟,陈灵均也就没有太当回事。

    只是后来见文圣老爷和大白鹅,在那个姓郑的读书人那边,都是很客气的,甚至大白鹅难得在一个外人那边吃瘪,陈灵均就立马意识到不对劲了。

    思来想去,只觉得那个姓郑的,反正不是白帝城那位魔头巨擘,那就万事好商量。

    “嫩道人也就是不晓得你的一连串丰功伟绩,不然他就要甘拜下风了。”

    陆沉笑着站起身,一脚踹掉那颗石头,如箭矢激射而出,掠过一棵古松树枝间,最终去往崖外,惊起天上雁群,点头道:“木雁之间,龙蛇之变。”

    陈灵均跟着起身,轻声说道:“先前我说那事儿,就当陆掌教答应了啊?”

    陆沉双手负后,缓缓而走,道:“又不是什么坏事,你怕个什么?走渎化蛟,只是跻身元婴境,都未能成为玉璞,那你下次怎么办?沿着齐渡走水入海?成了玉璞境又如何,仙人境呢?飞升境呢?如今浩然天下,已经有了一条真龙,那位斩龙之人,合道所在,故而容得下一条,未必容得下两条啊。但是你如果去了青冥天下,可就是别有洞天另外一番景象了,到时候我只需送你一张白玉京的护身符……”

    陈灵均摇头道:“我不想离开家乡那么远。”

    然后陈灵均问出那个积攒多年都想不明白的问题,“陆掌教,你都道法那么高了,身份那么显贵了,为啥跟我较这点劲嘞?”

    其实陈灵均私底下问过自家老爷,但是陈平安的回答,是个比较“山上”的说法,终有水落石出的时候。还让陈灵均不用多想此事,总会水到渠成的。既然老爷都这么说了,陈灵均也就当真不多想了,如果不是今儿碰到陆沉,陈灵均就只当没这档子事呗,费那脑子想那些玄乎的作甚。

    “与你较劲?算不上。就是一笔陈年旧账,一直没能翻篇,不耽误修行,就是个挂念,总要抹平了。”

    陆沉双指并拢,往青衣小童脑袋上就是一敲,笑道:“你就不能从你家老爷身上学半点好啊,你看看陈平安,一年到头都在外远游,修行破境一事,嗖嗖嗖往上涨,谁不羡慕?”

    陈灵均摸了摸脑袋,也不抬头,陪着陆沉一起散步,瓮声瓮气道:“可老爷也不是自己想要一年到头在外不着家啊,还不是想着山主夫人,然后又想要帮着那位齐先生多看看江湖,你以为老爷不想求个安稳啊。”

    陆沉一脸震惊道:“景清道友,以前是贫道眼拙了,原来你不是个傻子啊?”

    陈灵均一听这个,再想到郭竹酒转述自家老爷的那番话,立即就腰杆硬了,摇头晃脑起来,当然没敢将那两只袖子甩得飞起。

    陆沉突然一脚踹在陈灵均屁股上,“滚吧,等到以后哪天自己想要远游青冥天下了,可以来白玉京找我。”

    陈灵均一个踉跄,揉了揉屁股,头也不回,飞奔离去,天高地阔喽。去白玉京找你?找你个大爷嘞……

    陆沉笑眯眯道:“嗯?!”

    这记性,真是被嫩道人吃了。

    青衣小童心知不妙,只是哪敢停步,脚步更快,转眼间便跑得没影了。

    青同闷得慌,出门散心去。

    不知为何,先前青同被那个叫郭竹酒的小姑娘,竟然盯得有点发毛。

    小姑娘也不开口说什么,就是在那儿假模假样走桩练拳,只是时不时看一眼青同。

    青同一出门,就看到那个满头大汗的青衣小童,与自己擦身而过,飞快撞入门内。

    结果青同发现在一座崖畔的翘檐凉亭内,莺莺燕燕中,陆掌教正在给一群女修看手相。

    年轻道士一手捏着一位女子的手掌,一手轻轻在那女子掌心指指点点,说了些掌心纹路与之对应的山形势水相貌,再夹杂几句感慨,说那自古一来,但凡女子,如姐姐这么好颜色的,与那才子,总是相凑着的少,这就叫买金人偏遇不着卖金的。到头来只能求月老开开眼,垂怜些。有了姻缘,又怕那遇人不淑,到头来,傍了个影儿,国色天香,打了水漂,教旁人瞧着都伤心呐,所幸小道看姐姐你这手相,却是不错的,财运稍微薄了点,只说这情路,却是定然顺遂了……

    之后这位尤其精通手相面相的年轻道士,换了女子继续看手相,说得那些娄山女修们个个笑颜如花。

    一位少女姿容的年轻女修,缩回手后,好奇问道:“陆道长,我也曾跟随师父去过神诰宗,怎的就没听说过你们秋毫观?”

    年轻道士赧颜道:“小道观,就是座小道观,霖妹妹你没听说过,也实属正常。每逢诸峰庆典,或是宗门授箓,贫道都是能到会的,就是位置比较靠后,不显眼,想必因此错过了霖妹妹。”

    那少女点点头,多半是如此了。听说神诰宗的大小道观数十座,道统法脉复杂得很,大山头嘛,谱牒就厚。

    年轻道士心里急啊。

    你们咋就不问问贫道今儿是跟谁一起登山的?

    可惜之后手相没少看,她们依旧没能询问此事。

    罢了,事已至此,贫道也就不藏着掖着了。

    贫道必须要与你们显露一下身份了。

    不过在这之前,先与某位前辈闲聊几句。

    院子那边,嫩道人其实一直在施展掌观山河神通,于心相中遥遥看那秋毫观道士陆浮的动静。

    等到这个年轻道士蹲在路边,对着一块石头在那边指桑骂槐,嫩道人便气不打一处来。

    我拿一个年轻隐官没辙,还怕你一个神诰宗秋毫观的度牒道士?

    只是嫩道人到底老辣,始终没有出声,一来跟在自家公子身边,很是修心养性了,再者嫩道人也生出了几分戒备,难不成这个自家祖师远在白玉京当那道老二的小道士,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窥探了?若真是如此,怎么都该是一位仙人境了,可是此人注定不是那个天君祁真,难道是神诰宗山里边某位从不抛头露面的老祖师?在这浩然天下,什么都不错,就是麻烦,半点不爽利,讲靠山讲道脉讲祖师……

    陆沉一边给姐姐看手相,一边以心声笑道:“前辈还要看多久啊?”

    嫩道人哈哈笑道:“陆道长神识敏锐,相当不俗啊。”

    陆沉哀叹一声,好像是生怕对方察觉不到自己的心思,便自己说出自己的心声了,跺脚道:“小道那叫一个气啊。”

    一个个的,都欺负贫道好脾气是吧?

    陈平安也就算了,贫道毕竟是亲手帮这家伙牵红线的半个月老呢,可你一个嫩道人都敢这么肆无忌惮,好没道理啊。

    一瞬间。

    嫩道人心弦紧绷。

    下一刻,嫩道人竟是额头渗出汗水。

    置身于一片天地白雾茫茫中,仰头望去,只见极远处出现了一处巍峨……白玉京!

    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,从那白玉京最高处一跃而下,芥子身影蓦然大如须弥山,飘落在地之时,几乎已经与整座白玉京等高,居高临下,俯瞰着大地之上的嫩道人。

    嫩道人一咬牙,正要现出真身,与这白玉京三掌教陆沉,斗上一斗,好好厮杀一场,哪怕必死无疑,终究没有引颈就戮的道理。

    只是天地间再不见那陆沉的法相,也不见了白玉京,嫩道人却是纹丝不动,因为不知何时,那陆沉又身形缩为芥子,此刻就站在嫩道人的一侧肩头,好像在眺望远方某地某人。

    倚天万里须长剑。

    好个“道长道长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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