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百八十九章 何谓披星戴月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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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但是剑气长城的孩子,面对宁姚。

    其实就像早年岳青、米祜、李退密这些后来的大剑仙,还是孩子时,面对老大剑仙。

    难得开口,骂几句,是有的救,说明练剑资质还凑合。

    其实一开始宁姚也没想着说这么多。

    只是一到拜剑台,就听说俩孩子要离开落魄山,而且好像还对陈平安怨气不小,宁姚就气不打一处来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,九个孩子当中,就只剩下两个剑仙胚子,尚未明确师承。

    白玄和姚小妍。

    所以陈平安打算问一下小陌,是否中意白玄,愿意暂时将其收为不记名弟子。

    再让那个改名为箜篌的白发童子,是否愿意传授姚小妍一些上乘的剑术道法。

    只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将就,道侣,或师徒,将就不得。

    站在渡口那边,宁姚欲言又止,她极少有这种犹豫不决。

    陈平安伸手出袖,握住宁姚的双手,轻声笑道:“到了飞升城,帮我跟避暑行宫一脉的同僚们问声好,尤其是喊你师娘的郭竹酒,就说她的师父和大师姐都很想她。”

    宁姚点点头。

    如今的陈平安,跌境惨了,让她有些放心不下。

    小陌的剑术再高,再忠心耿耿,再与陈平安投缘。

    可终究不如自己待在他身边啊。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一只手,轻轻摩挲着宁姚的眉头,歉意道:“离着大剑仙又远了,不许着急啊。”

    宁姚还是只点头,不说话。

    “飞升城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,我这个当隐官的,都没有在场,也无道贺,太不像话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收起手,手腕一拧,多出那把从仙簪城得来的拂尘,名字就叫拂尘。

    宁姚摇摇头,“你又不是外人,道贺什么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自有理由,“不一样,这可是我从仙簪城那边辛苦抢来的,跟寻常物件,意义大不一样,搁在飞升城,最最适宜,谁让仙簪城敢跟剑气长城比高。”

    宁姚说道:“我在飞升城等你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好的。”

    眼前女子,与她在少女时,还是很不一样的,反正都是最好。

    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“我送送你。”

    两人身形化作青白长虹,剑气冲霄,瞬间远离渡口。

    坐镇宝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文庙圣贤,打开通往五彩天下的那道大门。

    真正想要进入五彩天下,宁姚还有一段光阴长河的路程要走,只不过道路安稳,就像人间的官道驿路。

    在大门关闭后,老夫子站在白云上,微笑道:“既然不舍,何不挽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不说话,只是与这位文庙圣贤作揖告别。

    回到落魄山。

    陈平安已经将那把夜游剑,悬挂在竹楼一楼的墙壁上,与那幅对联为邻。

    看了眼墙上的在鞘长剑。

    世道涂潦意难平,壁上龙蛇飞动。

    书桌上摆放了两部印谱,当之无愧的初本。

    分别是百剑仙印谱,皕剑仙印谱。

    晏胖子当年想买,不给。价格可以谈,休想。

    害得晏琢差点就想要趁着陈平安在避暑行宫当那隐官大人,跑去宁府当梁上君子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走出竹楼,后边那座曾经栽种有一株紫金莲花的小池塘,已经搬去了藕花福地。

    看着空荡荡的无水池塘,没来由想起一句佛家语。

    犹如莲花不着水,亦如日月不住空。

    修道之人,幽居山中,所谓真正得道,大概就是一双眼眸如日月,一颗道心似青莲。

    离开小池塘,去往崖畔石桌。

    在竹楼和崖畔石桌之间,铺有青色石砖,可以在此六步走桩。

    之前是跟学生崔东山一起铺设的,只是陈平安也不知道,崔东山到底在青砖底部铭刻了什么文字内容。

    之前听老厨子说魏羡收了个嫡传当大弟子,一个才九岁大的小女孩,还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,却已经有五周岁的修道年龄了。

    是魏羡在藩属小国小地方捡来的弟子。一个孤儿,四岁就开始修行?

    师徒双方,第一次见面,魏羡当时正在一处驿路旁的酒肆喝酒,就只要了一碗,不然喝酒误事。

    然后魏羡就瞧见了个衣衫褴褛的女孩,身形消瘦,面色枯黄,但是一双眼眸,不同常人,行走之时,呼吸,脚步,都很沉稳。

    那女孩从兜里摸出几颗铜钱,熟门熟路跟酒肆掌柜买了两碗劣酒,然后也不挑选空酒桌坐着,女孩就只是蹲在路边喝酒,端一碗,喝一碗。

    两碗喝完,一叠放,就归还掌柜。

    从买酒到还碗,小女孩从头到尾,都无言语,算好时辰和脚力,在暮色里趁着尚未夜禁,默默返回县城。

    魏羡见那掌柜好像对此半点不奇怪,应该是认识的,就跟对方一打听,才知道这个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喝酒的女孩,竟然就是酒肆这边的常客了,听掌柜说小姑娘无家可归,好像早年是个跟爹娘走散了的难民。前些年担任宗主国的大骊王朝,允许各个藩属凭功复国,其实老百姓也无所谓,结果就真坏事了,据说是当太子的,复国称帝了,几个兄弟就非要跟他争那张龙椅坐,兵荒马乱的,谁能想象,如今稍远些,有些个据说打完仗就没剩下几个青壮汉子的邻国,都纷纷安稳了,

    不曾想他们这儿早前没怎么遭灾,只是在边境那边打了场仗,虽说死了不少边军,可国境之内到底保住了个太平世道,世道竟然反而乱了起来,可不就是个孤儿了。

    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,谁在意呢。新坟头茫茫多,其实那都算好得了,例如被义庄收纳的,好歹还有个睡处,至于那些孤魂野鬼,甭管是怎么死的,当了鬼,也还是吃不上子孙饭的饿死鬼。但是小姑娘别看瘦瘦的,力气倒是不小,最早会在县城那边打些短工,最后在一座卖香烛纸钱的铺子落了脚。

    她一得空,就会在县城内外四处闲逛,估摸着是找她爹娘,最远就走到驿站这边,一个人等到天快黑,就回县城里边的铺子。

    只是掌柜嫌她的营生太过晦气,就只许她买酒,不许在酒桌这边落座,小丫头没说什么,每次都是这般规规矩矩的。

    魏羡听完过后就上心了。

    去那香烛铺子收徒一事,异常顺利,魏羡都没花银子,只是答应帮她找失散多年的爹娘就可以了。

    原来在她四岁那年,孩子的爹娘找了一处荒废破败大墓,有个如井口的口子,爹娘约莫是觉得一家人都肯定活不下去了,不愿小女孩饿死路上,沦为野兽食物,会骸骨裸露荒野,就狠下心,用一只篮子将她放入墓中,将身上仅剩食物都留给她。小女孩就独自待在墓中,结果等到几年后,她非但没有死在墓中,反而离开了那座大墓,就像一个孩子,硬生生从鬼门关爬回了阳间。之所以没有饿死,她倒是没有与认了师父的魏羡任何隐瞒,只说在她快饿死的时候,瞧见墓中有个大龟,每逢月光漏下来,它就会伸长脖子,好像在呼吸,就是慢些,她就跟着学了,学着学着就不那么饿了……

    听得陈平安一愣一愣的。

    既辛酸又震惊。

    要说奇人怪事,陈平安还真没少见,以至于见着了所谓的山上神异,早已见怪不怪。

    可这么一桩事,还真让陈平安有点……惊着了。

    魏羡的这个弟子,一定要见一见。

    没有明师指点,没有仙家秘籍,没有获得任何天材地宝,小女孩还不识字,就这么全凭自己看了几眼传说中的龟息术,就走上了修行路。

    要是这不算天才,怎么才算?

    按照朱敛的说法,落魄山能收下这么个再传弟子辈分的修道天才,估摸着一半归功于魏羡的师徒缘分,一半归功于落魄山的“功德福报”。

    在崖畔驻足片刻,陈平安回到竹楼住处,拿起那两本印谱,准备出门游历了。

    这趟出远门,相对以往而言,其实不算远,很近了。

    就只是去趟宝瓶洲东边的一个小国,办在清源郡仙游县的一个小武馆,就只是找朋友喝酒去。

    一个还能年轻的年轻道士,一个已经不再大髯、也不再远游的大侠。宝刀未老人已老。

    陈平安腰悬双刀,叠放一侧。

    是那两把狭刀,行刑,斩勘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直接御风远游,而是喊来小陌,两人徒步去了趟山门口,岑鸳机今天难得不在走桩练拳。

    小米粒就在那边看门,坐在竹椅上。

    好像手心偷偷攥着什么,一下子合掌,一下子摊开。

    自顾自乐呵呵。

    黄帽青鞋的小陌,如今手里多出了一只竹箱,和一根行山杖。

    陈平安担心小米粒多想,再次承诺道:“我和小陌这趟出门,不会很久才回家的。”

    小米粒使劲点头,一张小脸庞,写着一句话,好人山主说话要算数啊。

    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,“作数作数。”

    小米粒这才放下心,对小陌说道:“小陌先生,很书生哩。”

    小陌蹲下身,单膝跪地,刚好与小米粒平视,微笑道:“右护法,有没有想要我帮忙捎带的东西?”

    自家公子的山头,气象万千,对于小陌而言,其实还好了,无需惊奇。

    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,会见到小米粒和小暖树这样的小姑娘。

    一个是落魄山的右护法,浩然天下所谓的护山供奉。一个管着霁色峰祖师堂在内的所有钥匙。

    小米粒连忙摆手,“么的么的,小陌先生千千万万不要为我再花钱了啊。”

    光是回礼一事,就已经让小米粒的脑瓜子不够用了,只得与暖树姐姐、景清还有老厨子都问了一遍。

    小陌神色温柔,“我不缺钱。”

    小米粒摇头道:“那也是钱啊。谁挣钱都不容易唉。”

    唉,年纪一大,个儿一高,她就不豪气喽。

    遥想当年,在故乡哑巴湖那边,她可是从不把钱当钱的,好人山主可以帮忙作证!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此后一路,陈平安都在演练那道剑光遁术,一旦精神不济,就转为更加熟稔轻松的云水身,只是御风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,一旦疲惫不堪,就祭出符舟,或是让小陌按住肩头,拖拽远游,前者属于花钱看风景,后者纯属赶路,风驰电掣。

    清源郡仙游县的小武馆。

    里边有个逢拳必输徐大侠。

    帮着两个早年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,都留了一间屋子,年复一年,亲自收拾得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还说喝酒一事,每次就俩人,没啥滋味,得三个凑一堆,他要一挑二。

    徐远霞的弟子郭淳熙,受过情伤,成了个成天浸泡在酒缸里梦游的酒鬼,只是先前与周肥投缘,离乡一趟出门,如今莫名其妙就成了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弟子,从一个混吃等死的武馆弟子,开始登山修行了。每隔半年,郭淳熙都会寄信回来,跟师父报个平安。

    白玄那孩子,上次跟着陈平安来这边做客,死皮赖脸跟武馆求了个客卿头衔。

    徐远霞也没当真,就当是孩子的玩笑话,答应了。

    武馆这边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。

    武馆门房,还是上次那个鸡同鸭讲的年轻人,还是郭淳熙的弟子。

    瞧见了陈平安,认得,是馆主祖师的那个江湖朋友,年轻人再没有像上次那么拦路,只说馆主如今在外走镖,还有约莫两天才能回仙游县城。

    陈平安就与年轻人问了走镖路线,寻了一处街巷僻静处,施展水云身,去找武馆的车队。

    隐匿身形,御风远游,在一处寻常渡口的上空,陈平安低头看了眼,停下脚步。

    深秋时分,大多气象衰落,只是地上渡口那处附近,一年好景,橙黄橘绿时。

    小陌瞥了眼,大致看出真相,好奇问道:“按照山上说法,是那山水精怪,依附贵人身边,翻山涉水,好躲着修行劫数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“差不离了。”

    一些个修道有成的鬼物精怪,为了避开某些山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刀兵劫数,就会寻找有福之人,作为避难之所。

    否则大小城池内,有文武庙城隍庙,在外,犹有山水神灵,就像山中草寇,岂敢招摇过市?

    不过这些是心知劫数已至,大难临头,不得已为之,必须寻一张护身符。有些则是做买卖挣道行了,因为每过一道有神灵把守关隘的山水境地,鬼魅阴灵和山泽精怪之属,就可以为自己增添一份无形道气,如同身上揣着一张虚无缥缈的通关文牒,凭空多出了一道钤印盖章。

    只是此举,也绝不是什么轻松事,有些地方上的山水神灵,不太管事还好,也就疏漏过去了,可一旦被某些山神土地、祠庙水仙察觉此事,无异于挑衅,往往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。

    陈平安停步,俯瞰渡口,就是为了确定那头鬼魅,是求活,还是求利。若是后者,那就真是命定劫数了。

    因为渡口那边的鬼物,此时还不清楚,郡城那边的城隍庙,已经察觉到它的踪迹了,很快就会赶来渡口这边兴师问罪。

    会是城隍老爷亲临此地,身边还跟随一尊刚刚返回郡城禀报此事的日游神,以及一位枷锁将军。

    而且渡口那边,一位河伯已经在岸边守株待兔了。

    渡口这边,晌午时分,大日照耀,有个女子撑伞而行,踩着一双绣花鞋,紧紧跟在一位进京赶考的士子身后,有意无意,刚好躲在读书人的影子里。

    那士子肯定有举人功名,因为身上有那一国礼部颁发的行书,故而身负一丝与京城遥遥牵连的文运。

    小陌说道:“公子,那撑伞女鬼,在忧心自己是否会牵连那个读书人,还想着自己若是侥幸逃过此劫,就要如何弥补那个书生的阳气损耗,想着找机会庇护他的子孙百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会心一笑,有小陌待在身边,确实可以省却不少事。

    “小陌啊,我得怨你了,习惯了一起出门游历,以后怎么办,由奢入俭难啊。”

    小陌说道:“只要公子不嫌烦,不赶人,小陌可以次次陪伴公子远游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有些心中发毛,看了眼小陌。

    他娘的,难不成仙尉当时在小巷,并未看错小陌?

    自己防来防去,何等辛苦,何其缜密,结果这种事情也能灯下黑?

    小陌笑道:“公子放心,小陌有类似后世道侣身份的女修,只是她们的姿容气度,修行资质,皆不如夫人万一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容尴尬,“想啥呢,我怎么会误会小陌。”

    小陌善解人意道:“是小陌误会了。”

    “小陌,你去拦下城隍爷,可以亮明大骊供奉身份,给他们看一下那块无事牌,渡口那边交给我处置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悄然落下身形,走到那撑伞女鬼身边,双指并拢,轻轻抵住油纸伞,以心声笑道:“姑娘如此取巧赶路,算不算有伤天理?身为见不得光的鬼物,随意踩踏阳人的影子,伤人元气于无形,就不怕凭空多出劫数加身,反受其咎?”

    女鬼一张脸庞,异常雪白,转头望向那位青衫刀客,她惊骇万分,颤声求饶道:“仙师,奴婢是有苦衷的,求求仙师发发善心,只要让奴婢过了这条河,就会立即离去,仙师的大恩大德,奴婢没齿难忘……”

    言语之间,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,“十六颗神仙钱,就是奴婢的全部积蓄了,只求仙师让奴婢只留下一颗,好赠予前边的那位恩公。”

    她撑着的那把油纸伞,已经被那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,她只得站在原地,前边的书生却浑然不觉,只是向前缓缓行走,等她那双绣花鞋,离开了书生的影子,霎时间地面滚烫犹如一座油锅,让她在阳间无立锥之地。

    她花容失色,强忍着疼痛,只得抬起一脚,踩在另外一只绣花鞋上边。

    撑伞女鬼在生死一线间,下意识抬起眼帘,看了眼前边的书生背影,她有些神色恍惚,恋恋不舍,又释然一笑。

    然后她就要啐那狗屁仙师一口,总要吐他一脸唾沫才甘心,再沦为对方一桩斩妖除魔的功德。

    却见那位青衫客笑了笑,收起并拢双指,再轻轻一敲油纸伞,刹那之间,丝丝缕缕的金色丝线,如雨水沿着伞面倾泻而下,像是张开了一圈帘幕。

    她如坠一处仙家清凉境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递过去一摞黄玺符箓,说道:“过河之后,与那书生报过恩,要是愿意的话,可以去一个叫书简湖的地方,找个叫曾掖的修士,说不定你可以在那边修行。这位山上神仙不难找,你到了那边一问便知。要是你不愿远游,就随意了。”

    方才生死一线,撑伞女鬼也没无杀心和暴虐气息,一点灵光,始终未被阴灵天生的戾气遮盖,这就是粹然道心。

    不然凭借小陌对其勘验心弦内容,这位女鬼,对错已分,善恶已明,陈平安完全没有必要如此“咄咄逼人”。

    撑伞女鬼狐疑不定。无缘无故的,一场萍水相逢,对方何必如此施恩?

    只是再一想,自己这点微末道行,何至于让眼前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测的仙师,如此算计陷害?

    转念一想,她又有些揪心,莫不是对方垂涎自己的……美色?

    陈平安什么误会都扛得住,独独受不了这等冤枉,气笑道:“赶紧跟随书生过河,少想些有的没的。”

    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么了,战战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箓,施了个万福,道谢一声,快步向前,走出几步后,竟然发现自己哪怕没有走在书生影子中,一样行走无碍,她忍不住停步转头问道:“敢问神仙老爷的道号、仙府?”

    那个多瞧几眼便有一身书卷气的青衫刀客,却是摇头,“不用知道这些有的没的。”

    她犹豫了一下,眼神坚定,“奴婢诚心恳请仙师,还是说一说道号。”

    只见那人拍了拍腰间狭刀,笑道:“我叫陈平安。是一名剑客。”

    既是学某人,与撑伞女鬼开了个不是玩笑的玩笑。

    又是说给那位郡城隍爷听的,因为小陌那块大骊刑部的末等无事牌,好像不是特别管用。

    转身与驾云雾的城隍爷那边一抱拳,便施展云水身,与小陌继续赶路。

    那城隍爷与日游神和枷锁将军两位佐吏,与那个自报名号的青衫客恭敬还礼过后,城隍爷按下云头,来到岸边,让那本该拦路的河伯,只管为女鬼放行。

    那河伯也是个犟的,即便见着了官场上司的一郡城隍,仍然非要问出个缘由,才肯让路,城隍爷心情极好,非但不恼火,反而与河伯说了,那位青衫剑仙,正是大骊龙州落魄山的年轻山主,陈平安,一宗之主。

    城隍调侃那位河伯,“天大架子了,竟然能让一位剑仙在此停步,不得不分出些自身功德,护送一位女鬼渡河。”

    河伯心中得意万分,嘴上却说道:“一位剑仙的境界大过天,也大不过卑职在此恪尽职守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城隍呵呵一笑,所以这就是你在这边当河伯、我在郡城坐镇城隍庙的理由了。

    河伯突然问道:“真是那个落魄山的陈剑仙?”

    穷嘛,看不起镜花水月,买不起山水邸报,山上消息,远远不如这位城隍爷灵通。只是在大小酒局上边听同僚和上官们经常提起,大骊王朝出了两个四十来岁的年轻剑仙,联手问剑一场,把正阳山的祖师堂都给拆掉了,尤其是其中那个姓陈的,脾气差得很,用剑剁掉了那位搬山老祖的脑袋。

    回头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风格,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像啊。莫不是城隍爷看走眼了?

    城隍点点头,“做不得假,千真万确。”

    河伯埋怨道:“城隍爷唉,既然如此,怎么不早说,我好与陈剑仙讨要一幅墨宝啊。”

    城隍爷一瞪眼,“你不早说?!”

    河伯不说话了,谁官大谁有理。

    小陌跟着自家公子一同御风远游,继续赶路,问道:“公子以往出门游历,都是这样……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接话道:“爱管闲事?”

    小陌笑着不说话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境界一高天地就小,好像山下都是些琐碎事。这么说也没错,只是你我的一个停步,些许光阴,相差不过是你陪着我乘坐符舟悠然看山河,与我被你拽肩赶路的一点区别。可是对于别人来说,可能就是生死,大道,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都避不开的劫数,是就此天各一方,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……”

    小陌说道:“公子传道法,小陌受教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忍了又忍。

    小陌说道:“听朱老先生说,落魄山的风气由来,归功于公子的正本清源,以身作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扯了扯嘴角,“胡说八道,跟我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。”

    小陌感叹道:“公子真是虚怀若谷。”

    山间道路蜿蜒如蛇,崎岖难行,一支车队,皆是矮马。

    一个眉发皆白的老人,骑马佩刀,估计是出门在外,老镖师就没怎么刮胡子。

    与一个年轻道士并驾齐驱。

    山路拐弯处,缓缓走出一个腰间叠双刀的青衫客,笑道:“打劫。”

    他身后站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。

    老人哈哈笑道:“山峰,一看就是个不劫财只劫色的,只能委屈你了。”

    年轻道士笑嘻嘻道:“还是徐大哥你英俊些,不总说相貌一事,我和陈平安加一起,都不够看?”

    两人翻身下马,与那人相对而行。

    武馆镖师,只见那个青衫刀客,快步而行,举起双手,分别与徐远霞和张山峰握住手。

    他们大多认识此人,姓陈。是老馆主的朋友。

    也不知怎么回事,那个青衫男子,竟然徒步行走,为馆主牵马而行,有说有笑。

    下了山,路过一处客栈,四人坐在一张桌上,馆主破例,不但自己在走镖的时候喝了酒,还准许所有武馆弟子得以饮酒一碗。

    奇了怪了,馆主真不怕半路出事情吗?

    陈平安端起酒碗,抿了口酒,从袖子里摸出一本不厚的集子,笑眯眯道:“翻翻看?”

    徐远霞擦了擦嘴角,定睛一看,赶紧擦了擦袖子,这才拿起,是一本苏子词集。

    上次在酒桌上,自己提及此事,陈平安这小子就开始吹牛皮不打草稿,说可以帮自己讨要一本有苏子题名的词集,甚至还可以帮自己的那部山水游记作序。徐远霞小心翼翼翻开一看,果真有苏子的题名,还有一方私人印章。还有一句“粗缯大布裹生涯,赠大髯游侠徐远霞”,再加上年月落款。

    徐远霞满脸涨红,收入怀中,哈哈笑道:“臭小子模仿字迹还挺像,我就当是真的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端起酒碗,道:“回头帮你撰写序文一事,苏子也答应了。就等你写完,我再帮忙将手稿寄给苏子了。”

    徐远霞一脸怀疑。

    张山峰开始拱火,“愣着做什么,还不赶紧给我们陈大爷敬个酒?”

    陈平安继续说道:“我还有一幅苏子的字帖,不过这趟出门,忘了带在身上,如果想要,自己去落魄山那边拿。”

    徐远霞伸出三根手指,晃了晃,“你小子可以啊,就说了三句话,已经吹了三个牛皮。”

    其实这些日子里,徐远霞时不时就去武馆附近的那座仙家山头闲逛,问些山上事。

    所以落魄山观礼正阳山,中土文庙议事,老人都是知道的。

    每次都是缓缓登山,匆匆下山,回到家中,喝过了酒,醉醺醺睡去。

    徐远霞提起酒碗,跟陈平安重重磕碰一下,笑道:“要是忙,就不用跟我们回仙游县了,不差几顿酒,正事要紧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嗤笑道:“少在这边跟我装豪迈啊,我要真走了,你不得在张真人这边骂死我。”

    张山峰微笑点头,如今自己是观海境的神仙了,在酒桌上被称呼一声真人,不过分。

    徐远霞刚转头望向那个黄帽青年,就后悔了,果然,这个负责帮忙倒酒的家伙,已经自顾自点头,只说了一句我走一个,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这顿酒,先前但凡被敬酒,小陌都是二话不说,一大碗酒,肯定一口喝完,几次过后,就徐远霞和张山峰就都不敢怎么敬酒了,接着只要有那视线交汇,就会被小陌当做是被劝酒了,还是一口闷了。

    酒桌上就怕这种英雄啊,酒品很好,结果酒量比酒品更好。

    何况小陌还极有分寸,次次都让徐大侠意思一下就成,要是徐远霞一口喝完,小陌就给自己再倒两大碗,导致徐远霞是敬酒也不是,喝酒也不是,每次在小陌这边,只能真的随意了,总之就是……挺开心的。所以徐远霞其实没怎么多喝,就是举起酒碗的次数不少,一来二去,反正就像是一场开怀痛饮了。

    此后一路返回仙游县,得知陈平安这家伙竟然都要去桐叶洲创建下宗了,徐远霞就忍不住让陈平安赶紧滚蛋。

    陈平安都懒得搭理他,坐在马背上,双手笼袖,肩头摇晃,腰叠双刀,只是悠哉悠哉的,跟张山峰随便闲聊,双方已经约好了一起去桐叶洲,张山峰就问徐远霞气不气气不气?没法子啊,某些人上了岁数,腿脚不灵光了,走走镖没问题,即便咬咬牙,学青壮汉子游历江湖,喝那花酒,见着了漂亮女子,都是有心杀贼却无力擒贼喽。

    把徐远霞气得不轻。

    这一路返回清源郡内,徐远霞跟沿途官府、驿站或是江湖门派,打点关系,偶尔也会历练弟子。

    不知为何,小陌总觉得自家公子,跟在落魄山上判若两人,会懒洋洋的,晒着太阳,喝着小酒,偶尔吹着口哨,好像是支乡谣的调子。

    到了仙游县城的武馆,小陌愈发大开眼界,竟然是自家公子亲自下厨,做了一桌菜。

    徐远霞就双臂环胸,斜靠灶房门,笑看着两个老朋友和一个新朋友,在那边忙碌来忙碌去。

    今天喝酒,只算小酌。

    到了张山峰的屋子,陈平安一步抢先,翻开一本书,带画的,啧啧不已。

    张山峰埋怨道:“徐大哥,我一个道士,你在桌上放这些书,到底几个意思?!”

    徐远霞呵呵一笑,“约莫是书本长脚,自己偷摸进来的,与我无关。”

    晚上还有一顿宵夜,徐远霞拉着三人离开武馆,找了个开在陋巷里边的小馆子,这顿酒陈平安跟张山峰敞开了喝,就像起了内讧。

    第二天拂晓时分,陈平安揉了揉额头,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武馆。

    起床后,推开门走出去,没走几步路,发现小陌蹲在演武场旁边的台阶上,看着徐远霞在教徒子徒孙们练拳走桩。

    张山峰这个傻了吧唧的,竟然端着一碗酒水在旁,正在那儿用喝酒解酒还魂呢。

    徐远霞朝陈平安招手道:“过来,教几手拳桩拳招。”

    武馆弟子们,齐刷刷望向那个被馆主说得很玄乎的陈公子。

    白簪青衫,脚踩一双千层底黑布鞋。

    他们不得不承认,模样是有几分周正的,至于拳脚本事嘛,既然是自家馆主的江湖朋友,高低有数。

    馆主为何在江湖上、尤其是同行里边的口碑那么好?还不是输拳输出来的香火情?

    要不是馆主确实为人厚道,顿顿饭菜油水足够,从不拖欠薪水工钱,否则还真留不住几个人。

    方才那个张真人就已经被馆主拉壮丁,传授了一套拳法,好家伙,估摸着是真没醒酒,软绵绵的,在那儿画圈圈呢。

    所以他们对这个常走江湖的陈公子,不抱太大希望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,扯起青衫长褂一角,系在腰间,来到徐远霞身边,背对武馆弟子,先走了一趟撼山拳的六步走桩。

    身后青壮少年们对视一眼。

    这就对了,不愧是自家馆主的朋友。

    小陌笑了笑。

    一身拳意如山水、天地两相接。

    鱼虹、周海镜之流的九境武夫,有幸对上自家公子,就是一拳事。

    徐远霞坐在小陌身边,轻声笑道:“这帮小兔崽子,哪里看得出深浅,让小陌见笑了。”

    小陌摇头道:“各有高低,各有见闻。”

    徐远霞聚音成线,说道:“这一路有劳小陌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是怎么样个人,再清楚不过,出门来找自己和张山峰喝酒,要不是受了重伤,绝不会带人同行。

    徐远霞看着演武场上,那个拳脚越来越快的青衫身影,微笑道:“我也就是年纪大了,要是早个十几二十年,肯定要跟小陌喝个不醉不归。”

    小陌轻声道:“在公子眼里,徐大侠可能真的不算如何年轻了,但是相信在公子心里,徐大侠会一直是那个走在风雨里的大髯豪侠。”

    老人揉了揉下巴,笑道:“有理。”

    此后陈平安在武馆接连住了三天。最后是徐远霞赶人了,笑骂陈平安和张山峰两个缺心眼的王八蛋,是在这边混吃混喝不说,还要眼巴巴等着自己死了好分家产吗?

    这几天陈平安都会教拳和喂拳,武馆弟子们终于后知后觉,对其印象大为改观,才相信这个陈公子,真是个高手,估计至少能打两个馆主。

    要是在县城这边开武馆,生意肯定不差,尤其是女徒弟,绝对少不了。

    这天清晨蹲在台阶上,陈平安一边揉着眉心,一边端着酒碗,看着张山峰在那边教拳,那些武馆弟子们出拳别扭,一个个憋着笑,陈平安也忍着笑。

    动身赶路之前,徐远霞突然提了个要求,让陈平安帮忙写个大堂匾额,还说口气大些,得有气魄。

    准备好了笔墨纸砚,小陌在旁研墨,陈平安提笔写下四个榜书大字,落款是落魄山陈平安,还取出一方私人印章,钤印其上,陈十一。

    陈平安将笔搁放在笔架上,转头望向徐远霞,笑道:“要是还觉得不够气势,我可以将那个一改成九。”

    徐远霞放声大笑,说差不多了,不然屁大武馆,压不住。

    匾额榜书四字,拳镇一洲。

    徐远霞一路送到了县城外,毫不拖泥带水,抱拳为三人奉送四字,一路好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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